第十六章 铁衣如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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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七六年,明洪武九年,丙辰。
三月五日,北平,丽正门前。
门前一个三四十岁的老军盘问着正要入城的白发青衣老道,“老道长,你从哪儿来?”
老道打个揖,道:“无良天尊,贫道从青岛崂山,经济南府,过河北,历时二月至此。”
老军仔细看看他,“那你是全真教的了,当今圣上可不希罕全真教,现在可是太一教当道了。”
老道口宣道号,“无良天尊,全真、太一均是我道家一门,贫道非全真非太一,只是天地一散仙而已。”
“哦,看你面目,倒挺像世外高人,那个小女童是你什么人?”
“那是贫道孙女儿,自幼跟在贫道身旁。”
“要去哪?”
“想去关外阴山看看,访一访老道友。”
“那你可得小心啦,关外鞑子最近可是闹得厉害,死了不少百姓,掳了不少人了。”
正说着,一队身着华丽蓝色棉甲的兵卒押着一群衣衫褴褛、面色憔悴、表情木然、伤迹斑斑的人犯走过,领头的是一个身着大红飞鱼袍、腰佩绣春刀的官儿,圆白面儿,神色间甚为骄矜。
老兵神色一变,对着席傅二人道,“你们小心,避开些。”便迎上前去行礼问好。
席应真‘哼’了一声,“又是这些拱卫亲军,苍蝇一样到处乱叮。”
傅妫宁道,“拱卫亲军是做什么的?”
“朱重八的御用拱卫,专事监视、侦查、镇压,现在是越来越得势了。”
傅妫宁心道,那就是明朝臭名昭著的锦衣卫的前身了,这衣服、这架势倒是比古装剧中的演员更象演员。
人犯通过城门,朱傅二人身边一个儒生模样的人极低声音叹道,“可怜啊,这可是德庆候廖永忠、淮安候华云龙的家眷,树倒猢狲散,落魄的凤凰不如鸡,一时的豪门竟凄凉至此。”
旁边他的同伴显是极为惊吓,颤声道,“陈兄不要命了,快别说了,让那干待卫听见。”
这时人犯中一阵骚动,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显是已力竭,倒于地上,边上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佝偻着身体蹒跚着上前去扶他。
几个待卫立即跃马过去,挥鞭便抽。
一时人群大乱,哭声、哀求声、惨叫声、斥骂声、鞭击声混杂一片,不一会不少人面上身上都渗出血来,那少年卧于地上,出气多进气少,显见得是不活了。
边上诸人心下怜悯,却是敢怒不敢言,心软者擦着眼泪,心善者已背过身去。
远处又是一阵马蹄声传来,如风卷残云般瞬间而至,十余个铁衣如雪长剑如虹的少年骑兵现于众人面前,为首者是一个十六七岁的黑甲英俊少年,身姿挺拔,铁甲灿灿亮得可映出人影,**骏马混身黑亮光滑,只眉中心至头顶一束火红长毛,随着奔驰之势在风中飘扬,十分的高大雄骏。
黑衣少年一声清脆唿哨,十余匹骏马齐齐止住奔势仰首发出嘶鸣,前蹄齐齐向空中扬起,又齐齐蹬上地面,发出清脆统一的响声,虽只是十几人马却有着千军万马之势。
门前百姓一时忘记了一干人犯,更有人不由高呼出‘好’声。
门前守城士卒已是齐齐奔上前来,躬身行礼,齐声道,“参见徐小公爷。”
那少年摆摆手,示意众人免礼,慢慢策马踱到一干人犯面前,沉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队宫中待卫业已下马,为首之人收起方才的骄矜之色,躬身行礼道,“属下太祖驾前拱卫亲军百户毛骧参见徐小公爷。”
少年面色放缓,道:“原来是毛百户,久仰久仰。所押何人?”
“回小公爷,是罪臣廖永忠、华云龙的余孽,奉太祖旨意,正要押往关外屯田。”
“早闻得毛百户忠勇无比,是圣上面前得力之人,这一路亲自带队,可是辛苦了,徐墨!”
“在!”
“取百两白银!”
“是!”
“毛检校,区区银两,慰劳慰劳诸位弟兄。那个地上躺着的是什么人?华家的还是廖家的?”
“谢小公爷赏赐。那是华家的,说是九族旁系,不同姓。”
“不敢说赏赐,都是为皇上效命的军中之人,见面总得有个礼数。死了吗?”
“差不多了。这小子性倔,路上几回要逃,都被抓回,竟还活到现在,早该死了。”
“哦。华云龙犯我大明律法,罪不容赦,只是连累了自己的家人。这孩童看来也不过十岁左右,”少年故意说小那囚犯的年岁,说着注意的看了毛骧一眼,续道,“却如此顽劣,也是该受刑罚。只是罚也罚了,小小年纪受此牢狱之苦,倒也有些可怜。这样,我向毛百户讨个人情,给我吧,活得下来,是他造化,活不下来,我给他葬了,也算得个全尸。”
毛骧微一犹豫,暗思:‘这徐小公爷几年来连立战功,在军中朝中声名鹊起,其父魏国公徐达也是荣宠不衰,一直掌着全国兵马大都督的符印。’
‘圣上虽然心思难测,今日功臣明日便是阶下囚,现今对徐家却还是另眼相看,这前不久才册的徐家长女为燕王正妃,人前人后也是对徐家父子赞扬有加,倒是不可随便得罪了。’
‘只是这大明律法规定大臣不得私用罪臣之后为家奴,拱卫内也是明争暗斗,若被人告了,只怕……’
正念头乱转间,那少年似是看出他的心思,已是接着道,“我并不要此人为家奴,他若有命活下,我自会将其充入军中劳役,这儿距关外已是不远,在这服役也说得过去,此事我亦会以密折亲奏太祖。”
毛骧圆白脸上连忙堆出谄媚笑容,急道,“徐小公爷忠勇守法,又有如此仁慈之心,难怪太祖无论人前人后提起,都是褒赞有加。这小子遇上徐小公爷,得入军中为奴也好,得葬全尸也好,都是他前辈子修来的福气。别说现今这样子,就是发肤无损,徐小公爷发令,我毛骧也是定当遵从。”
脸色突一沉,喝道,“王标、牛榜,将那小子带过来。”
两个蓝甲力士应声将那已是奄奄一息的少年囚犯架到黑袍少年面前,少年身后队中自有人下马接过。
少年在马上向毛骧一拱手,道,“谢过毛百户,百户公事毕后,如若有空再过北平,还请来本府盘桓一二日。”
那毛骧脸上更是堆满笑容,连道:“一定一定。”
黑袍少年又是一声唿哨,十余人马带着那少年罪囚如电般驰入城门,绝尘而去。
那些蓝甲力士凑到毛骧跟前,有的道,“百户就是面子大,鼎鼎大名的徐小国公也要对百户礼让几分。”有的道,“不是百户,这一路上官员怎会对我等另眼相看,这不,连徐小国公都对百户如此敬重。”……
七嘴八舌,媚言群出。毛骧闭着双目,得意洋洋的听着众人的吹捧,一会儿,方才圆白脸上重露骄矜之色,喝令众人整队,一干人押着囚犯穿入城门而去。
门前百姓看着两队离去,也是议论纷纷,有可怜那些囚犯的,有赞叹徐小公爷的,席傅二人身后一个清脆声音道:“那徐小公爷可是越来越神气英俊了,也不知道什么人有这好福气能嫁给他。”
傅妫宁扭头瞧去,想看看是谁如此大胆。
却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北地少女,身量高高,大眼高鼻,漆墨秀发,脸盘略大,说着话却是白净脸上泛出绯红,眼睛发亮,满是崇拜之意,很有几分姿色。
傅妫宁不由心中暗笑,原来古代也有如此大胆的‘粉丝’,不过几年不见,这徐小公爷身量长成了,已慢慢脱去青涩之气,人更挺拔英俊,看其处事也是滴水不漏,放在现代,只怕也是‘万人迷’,也无怪这少女对他如此迷恋。
旁边一个中年妇人闻言骂道,“碧柳,你一个大姑娘家怎这样口没遮拦,也不知羞。”

那少女身子一扭,不以为然道,“娘,我怎不知羞了,只是别人在心里想,我说出来罢了。”
明初受元人开化风气影响,尚无后来的森严礼法,此时早有一菜贩接口道,“大姑娘你可要失望了,我听他家厨子讲,徐小公爷早已内定了亲事,是他青梅竹马的娘家表妹,说是人长得是貌若天仙,号称京城四大美人之一。现在只等皇上准婚呢。”
众人又是七嘴八舌,那碧柳却是不在乎,道,“又没说我要嫁他。做他的丫环或他夫人的丫环也成,能天天对着这么漂亮的一对人儿,不也挺好的。”
她的娘亲又气又笑,举掌便对她拍了去。
此时,那门前的老军听了一会,显是不耐烦了,对着众人喝道,“少说这些没油没盐的话,都聚在这门前作甚,该进城的进城,该出城的出城。”众人方一哄而散。
席傅二人也随着众人进入城内,在海子边上找了个小客栈住下。
席应真对傅妫宁道,“娃儿,这几日塞外仍是风雪交加,我们且在北平城内住几日,顺便在北平周遭瞧瞧,过几日风雪稍息我们再出城往关外。”
傅妫宁点点头,问道,“爷爷,这一路行来,你觉得这朱明王朝与前元旧朝相比如何?”
席应真捋捋白须,眯眼沉思一会,方道,“还无完整看法,不过至少有三点,首先这朱元璋确是将‘民’放在心上,驻军屯田以兵养兵,减税兴农于民生息,虽仍有弊端,对百姓仍是福音;其次,看其布局,是想以诸王节制大臣,只怕功臣难逃屠戳之命,万户将受牵连,将是一场浩劫。再次,兴汉学、复古、尊儒、整顿佛寺道观,这其中的好坏,嘿嘿,则是难说了。”
傅妫宁沉思着看向屋外阴云密布的天空,心道,未来所记载的历史中朱元璋确是以极残酷的手段处置了大批开国功臣,自己即将要见证这一历史时刻了,只是想到将要见到的遍地血腥,实在是没有半点兴奋,只有隐隐的厌恶和微许的恐惧。
第二日起,除每日必须的打座之外,席应真便领着傅妫宁在北平的大街小巷四处转悠。
只见北平城虽处在抗元的前线,却是商贸繁荣,物质丰富,街道清洁,秩序井然,来往的百姓衣饰虽不华贵却是整洁得体,脸上也多是一片安然之色,若不是城中时时来往的驻军和城门的严格盘查,真让人误以为是在后方城池。
席应真看着是暗暗点头,一边转悠一边向傅妫宁讲述着北平的布局。
北平城于1285年建成,城市基本呈方形。
北城墙6730米,南城墙6680米,周长28600米,面积50余平方公里。城内街道的分布,除什刹海、北海和中海附近,基本上呈棋盘形,东西南北各有九条大街,呈九经九纬之状。暗合了《周易》之“九九”极阳之数,为最大的天数,只能用于国都的皇天之居所。
大街宽25米,胡同宽约6——7米。中轴线沿丽正门、灵星门、崇天门,宫城的大明门、延春阁和厚载门。
左边的祖庙(即太庙)在东面的齐化门内以北、震位即青宫上。
社稷坛在西面的平则门内以北、兑位上。
中央官署在中轴线附近,北中书省在凤池坊之北的招贤坊内,南中书省在千步廊之右的五云坊。
东方为震卦。
水都监在积水潭北岸,管农田水利。
整个布局严格按照《易经》思想指导下的《周礼•考工记》进行,充分体现了“周王礼制”的国都要旨。
席应真边看边赞北平城极尽阴阳之妙。
这一日,二人来到肃清门内的御史台遗址前,席应真指着御史台道,“娃儿,你可看出这御史台所在有何妙处?”
傅妫宁这几日虽给他灌了一脑子的阴阳术数之学,可心里着实不喜欢,却又不忍扫他的兴致,只得强打着精神仔细看看,随口胡诌道,“爷爷,宁儿看这肃清门在西北处,您不是说‘西北’代表深秋吗?那秋风肃杀严峻,御史台又主刑法,建于此地正合了刑法严峻之意。”
席应真大喜道,“不错不错,这肃清门正是取象于雷电二卦,所谓雷电者,天子之威令,非至明且断者,不足以当其任,御史台建于此,恰恰处于左右执法天门,实在是再好不过。我就说你这娃儿有天份,你看这阴阳术数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是不是?娃儿,跟着爷爷好好学……。”
傅妫宁心中暗暗叫苦,好不容易以太复杂学不会的原由推脱不学此术,也以为老头早已放弃要自己学习之心,没想到老头却是‘贼’心不死。
她脑中连转,突想到老头这几日来一边转悠一边不停以指掐算,还不时仰头看天,喃喃自语,心中顿时有了主意,趁席应真一个语间停顿,以极其热切的语调道,“爷爷,我看你这几天又观星象又掐指谋算,是不是这北平城里有什么蹊跷?”
此言一出,果然转移了席应真的注意力。老道半眯着眼,先是得意地‘嘿嘿’一笑,口中言道,“天机啊天机。”
旋又顿住,手指连掐,眼睛又看向空中,半晌才又道,“娃儿,告诉你也无妨。这北平历来是皇者之地,近几年来,我观金陵的王气虽强却有日渐偏北之势,这北平却隐有祥云集聚,特别是在元故宫上方已有淡淡紫气生成,嗯,谁入主此宫,谁就将是未来皇者,此城也必是未来之皇城。”
说到此,脸色又是微微一正,叹道,“只是这王气中隐隐含着凶煞之息,只怕将来要骨肉相残,生灵涂炭,血流成河啊。”
傅妫宁想到史书所载明初王室骨肉相煎的史实,心中在惊叹古代阴阳术数之奇妙的同时,也不由心中黯然,却恨自己由于规则所限,不能为这时代的百姓做些什么。
接道,“自古都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兴也百姓苦,亡也百姓苦。”
两人一时默然。
一会儿,席应真道,“娃儿。这也就是你爷爷和那张老儿不同的地方,那老儿是真的看化了,任何事在他看来都不过是大道循环的必然,爷爷知道这个理,但爷爷心头却总是有些许放不下,这是修道人的大忌啊。”声音中带着几分苍老和无奈。
傅妫宁看着席应真,突然一下心中一个一直悬绕的疑问有了答案:正因为有席应真这样的师傅,才会培育出道衍这样身兼佛道之学,本应为方外之士,却最终成为国策谋士的徒弟,爷爷是不知不觉中把他雄心的一部分传给了道衍师叔,潜意识中希望道衍师叔能实现自己未竟的雄心,只是爷爷自己可能还没有觉察到。
她心中却也后悔不小心触到了老道心中的隐痛,忙上前攀住老道的手臂,道,“爷爷,您不是教导小宁修道之人最紧要自然随性而为,切莫强求吗?张爷爷豁达看破世情,爷爷您却是古道热肠怜惜世人,这只是您二位各自不同自然天性,您这样正是顺性而为,恰恰合了道家要旨啊。”
席应真注目凝视傅妫宁半晌,自语道,“可惜不是个男子。”旋又恢复了平时的慈祥洒脱之态,‘哈哈’一笑,道,“不错。回海子。”
两人回身而行。身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一个黄睛瘦长色目汉子和一个青衣粗壮汉人少年护着一辆马车急驰而过,少年正讲着什么,傅妫宁只听得风中传来模糊的‘和林’、“相府”、‘吐蕃’、‘斥堠营’、“伤势”几个零碎词语。
席应真白眉一扬,笑道,“娃儿,你赞爷爷是古道热肠,那有些事儿,爷爷可不能不管了。我们去那斥堠营瞧瞧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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