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解盅救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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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辉祖立住身子,站于女童三尺开外,惊讶而又严肃地看着面前这小小女童,只觉面目很有几分熟悉,尤其是那对澄澈的眸子。
他一面暗自戒备,一面脑中飞速旋转:自己素来过目不忘,那这女童,眼睛,眼睛,嗯,应是阴山中一面之交那人,个儿长了,小脸尖了些,头发由单髻变为双髻,但眼睛没变,那股子天生的淡淡定定中带着顽皮的神气没变,应该没错。
他面色缓下来,双手背于身后,试探道,“小姑娘,怎就你一个人,你爷爷呢?”
傅妫宁笑吟吟看着他,道,“真厉害,小公爷,给你认出了。席爷爷应在给你屋中那人疗伤呢。我不叫小姑娘,我叫傅妫宁,你叫我小宁、宁儿都可以。”
徐辉祖大喜,道,“那我们快回后院。”又笑道,“小宁,要给人治伤也用不着如此大动干戈,今晚这大都督府可是给你二人闹了个鸡飞狗跳。我也说,我这府中向来布防严密,等闲人到不得后院,原来是席老真人。”
却见傅妫宁动也不动,奇道,“怎不走?”
突然浓眉一皱旋又舒展开来,“明白了,席老真人是不欲我打扰。”
手一扬射出一支绿色信号箭,接着连击二掌,一个黑衣隐卫由暗处掠出,施礼道,“小公爷,有何吩咐?”
“你传令下去,今晚若再见一**岁灰衣女童及一白发白眉老道,皆不得拦截,只作不见。”
“遵令。”隐卫没入暗影中。
徐辉祖又看着傅妫宁,道,“那我二人做点什么事好?去中院书房,下棋?饮茶?”忽失笑道,“我是听得席老真人来此,高兴得有点失控了,你一个小姑娘家,这样,我唤两个丫环带你去厢房梳洗梳洗,用点点心,好好休息一会,待会我再送你和你爷爷一齐出府。”
傅妫宁摇摇头,道,“不用了,爷爷和我都不喜太多礼节。小国公,你自去忙你的,我自去那松柏林等我爷爷就行。”
徐辉祖沉思片刻,道,“嗯,我还有几份公文要看。这样,我送你到松柏林,你要有什么需要,那儿自有人会照应你。”又道,“小宁,以后像今日这样之事须谨慎,你身手不错,但究竟人小力弱,今日是我,若是他人,恐你就得受伤。”
傅妫宁道,“就因为知道是小国公,我才敢这样做。”
徐辉祖有些意外的看着她,道,“却是为何?”
傅妫宁道,“有三点:其一,敢夜闯大都督府者必有其不可告人目的,小国公必欲活擒以明究竟;其二,小国公做事向来谨慎细密,对不明身份者不会轻下毒手;其三,小国公对弱小之人向有慈悯呵护之心,对弱小者亦不会轻下狠手。此三点,我身上皆具,故我赌小国公绝不会伤我。”说完静静看着徐辉祖。
徐辉祖眼中微闪异样之色,不动声色地避过傅妫宁的注视,仰头看向天空群星,一会,方才低下头来,牵住傅妫宁,淡淡道,“走罢,我送你去松柏林。”
到得松柏林,徐辉祖松开傅妫宁的手,向四周瞧了瞧,径直走到一个假山石前,从石洞中取出一件油毡铺于中间枯草地上,道,“我平时练功也是在此,你可坐在这油毡上等你爷爷。”又连击两掌,一人从松林中闪出,他吩咐道,“叫厨房准备两盏宫庭奶酪、一份稠李子饼、一份鸡丝春饼、一份玫瑰卷、一份五仁包,要热热的,用温筒装好,送到这儿来。”
说完,撩起长袍下襟,坐于傅妫宁身侧。傅妫宁奇道,“小国公,你不是有公文要处理吗?”
“无妨,稍坐片刻,晚点去瞧也不迟。哦,既要我叫你小宁,那你也得改改称呼,今后叫我徐大哥就行了,不用总是叫小国公。”
又仰头看着墨青墨青的天空,一会方道,“很久了,至少十年了,没有这样安静的看过夜空。七岁以前,倒是经常在我娘亲怀中,听着马蹄声、看着星空,就这样睡去。”
“小国公,呃,徐大哥,你从小就在军中。”
“在娘胎里就在了。”
“我也是从小就……呃……从小就很喜欢军营。”心呼,差点说漏了。
“哦,为何喜欢?”
“军营严肃而又活泼,充满朝气又充满理想,军人无私无畏,以鲜血身躯卫我国土、护我百姓,保得一方安宁和平,保得国家繁荣富强,是国家的基础、脊梁、屏障和重拳,神圣而伟大。”傅妫宁说着,不由挺直身背,小脸微扬,已是一脸严肃、郑重和骄傲。
徐辉祖击掌朗声道,“说得好,没想你小小年纪,却有如此想法。”
傅妫宁略有些不好意思,转过话题道,“徐大哥的娘亲一定也是个了不起的巾帼英雄。”
徐辉祖一脸孺慕思念之色,“嘿。我娘亲,不但容貌美丽,为人正直,性情爽朗,武艺精熟,更且熟谙兵法,颇有韬略,当年和我父一同征战疆场,连敌人对她也十分敬佩,与常伯伯的妻子并称军中二‘战凤’,我父当年战功赫赫,有一半是她的功劳。只是攻下金陵立我大明后,太祖有令‘女子应以主内持家为务,令军中女子返家’,她方从军中退出,专心在家相夫教子。我可是有五年未能侍奉娘亲身边了,却也是不孝。”
“自古忠孝难能两全,你娘亲定不会怪你。徐大哥,前年,不,大前年,我在金陵北郊校场见得一个叫徐妙华的女子,比你略小些,长得和你可有几分相像,谈吐也很是不俗。”
“那是我大妹,现已为燕王正妃。她的见识举动都不弱于我娘亲,只是较我娘亲更为细密谨慎。”
“虎父凤母自无犬子犬女,我看徐大哥和令妹都很有令尊令慈的风骨。”
正说着,厨房已将徐辉祖点的小食送来,徐辉祖亲自检视一番,点点头,吩咐来人退在一旁,又向傅妫宁道,“你在这用点点心,等等你爷爷,我得去处理那些公文了。待会你爷爷过来,请你代我向他致谢问好,我不送了。你若还有何需要,告诉边上那人就行。”
说完站起,略一犹豫,看了她一眼,举步离去。
走得几步,却又返转来,对边上奴仆道,“去取件狐皮斗篷来,要连帽的。”
又转向傅妫宁温言道,“夜晚仍很凉,小心别冷着了。”说完,大踏步转身离去。

傅妫宁目送徐辉祖离去后,自言自语道,“这人倒是心细。嗯,折腾了这大半夜,确也有些饿了。”
拎过温筒揭开筒盖,一股奶香夹杂着点心的甜香袭来,不由腹中‘咕咕’响了几声,忙取出一盏宫庭奶酪,几口吞下,果是唇舌间一股与众不同的淡淡甜香,浸润到心里,令人难以名状的舒服。又略食了几块点心,念到“真是不错,爷爷一定爱吃。”忙把筒盖盖好。
那奴仆恰于此时把狐皮斗篷取来,却是纯白柔顺无一根杂质,显是极为名贵。
她伸手摸了摸,只觉温软舒滑,不由笑道,“我不用此物,你代我谢过你家小国公。你也不用在这候着,我自个儿待着就行。”
那奴仆却是大急,夜色中都可见他面色发红,“小姐,你不知,我府中小国公吩咐的事就是军令,你若如此,小国公定会认我办事不力,怪罪于我。”
傅妫宁乌黑眼珠微转,笑道,“那就这样好了。”伸指疾点,只听“咕咚”一声,那奴仆已是倒于毡上。
她将狐皮斗篷覆于那奴仆身上,笑道,“得罪了,一个时辰后你就可醒来,这样你家小国公也不会怪罪于你。”说完,伸手拎起温筒,向东侧院中奔去。
到得东侧院中,却见院中廊下,横七竖八躺着一些人影,俱是被点了睡**。
她一间一间屋寻去,终在东侧第六间屋见着了席应真。
老道正从床上躺着一人身上取下最后一根金针,床头一个瓷碗中盛着半碗鸡肝色血块,血块中飘着令人恶心的不知名赤红色软体小虫。
老道见她进来,将金针放入匣中,道,“你来得正好,找些笔墨纸张来,帮爷爷写几个字。”
傅妫宁从正屋中取来笔墨纸张,放于房中方桌上,老道沉吟一会,道,“你记仔细了,别写错。‘桔梗研细,加等量犀角,每服一茶匙,用酒送下,视下血多寡每日一至三次。初时须强灌,约七日后血止,可吃猪肝汤补血。主治中蛊下血之症。’‘另用切片晒干之肉苁蓉,烧成烟薰伤处,主防口禁、身强直、破伤风之症。’‘碗中血块中虫尸,用木筷取出,火焚成灰,血块挖地深埋。切忌用手直接触之。’”
傅妫宁依言写好,用口吹了吹未干的墨迹,递与席应真。
他看了看,又眯眼想了想,点头道,“就这样罢,放于桌上。”
傅妫宁却伸笔又加了几个字,方依言将纸帛放于桌上,然后将温筒拎到席应真面前,打开筒盖,笑道,“爷爷,可有好东西。”
席应真闻得一股甜香,不由大喜,道,“你给徐辉祖那小子赶上了?你可是都告诉他了?这可是他置备的?不错,不错。这小子有点心思。”
边说边取出筒中奶酪点心,闭眼细细品尝起来,边品边道,“新鲜牛乳中掺入上等米酒,酒酿浓香,奶酪甘甜,玫瑰卷香甜不腻,鸡丝春饼鲜而有嚼劲,……”有滋有味地直费了半个时辰才把筒中食物用完。他满足地睁开眼,道,“事也做了,东西也吃了,娃儿,走吧。”
二人依原路出了大都督府,这次却不见有人拦阻,连巡逻兵卒都将二人当作了透明人,老道却是连称‘无趣’。
徐辉祖在中院书房批完公文,又阅了几册书籍,直等到府中隐卫报告席傅二人已离去,方才起身前往后院东小院。
进得院内,只见徐墨、朱能等人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兀自沉睡不醒,知是被老道点了**道,对老道的恶作剧只得摇头好笑。
他替徐墨等人解开**道,徐墨从地上爬起,张嘴便嚷道,“少爷,那人不知是鬼是妖,好厉害!我连影儿都没看清,就倒下不醒了。”
朱能却道,“怕是张玉兄弟危险。”粗壮的身体从地上一跃而起,便要向屋中冲去。
徐辉祖止住朱能,道,“休慌,那二人并无恶意。张玉兄弟现应无虞了。”说着领头向屋中走去。
甫到屋门,松柏林中那奴仆慌慌张张跑来,哭丧着脸道,“小国公,奴才该死,也不知怎么就睡着了,醒来已不见了那小姑娘,只有这斗篷覆在身上。”
徐辉祖笑道,“不怪你,你将斗篷送回库房就可。”
说完走进屋内径奔张玉床前。
只见床上张玉仍是闭目不醒,但面上如鸡肝红之色已退,气息虽细却悠长平稳,显是已无大碍,众人皆是大喜。
徐辉祖往屋内四处看看,见中间方桌上正放着那温筒,温筒边放着一个瓷碗,温筒下压着一张纸帛,纸帛上新墨痕迹宛然。
他走至桌前移开温筒拿起纸帛,清丽飘逸的数行小字跃然眼前,却不类已知任何名家的字体。
他细细读完,吩咐道,“朱能,你用木筷将这碗中虫尸取出用火烧成灰,再连这碗一起,去后山挖个深洞埋了,注意千万不要直接碰着。”
又道,“徐墨,你叫药局子将桔梗磨成粉末,加入等量犀角,每次取一汤匙,每日一到三次,视张玉下血情况,用酒强行灌之。另叫他们准备些已晒干的肉苁蓉,每日烧成烟给张玉熏伤口。”
二人领命而去。
徐辉祖又看了纸帛片刻,看到左下角处“又及,爷爷很爱吃府中的东西,谢谢。”几个斜斜的秀丽小字,不由一笑,将纸帛小心纳入怀中,又吩咐屋中奴仆清扫一下屋子,注意照顾好张玉,有事随时禀报,自去中院书房候其父回府。
约摸子时,魏国公宴别全公公,回到府中,徐辉祖细细将夜晚之事向父禀明,徐达感叹道,“想今日军营中也该是他二人。当年为父也有过一段和他们一样的日子,现在打垮了元庭,我汉人江山夺回了,权势富贵也有了,倒反不如那时可以率性而为,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你可知他二人在北平住处,要记得重谢二人。”
徐辉祖道,“城中客栈每日入住客人姓名、特征都有记录,以防谍探混入,我已吩咐瞿能查找。只是从其今夜行为所看,似是不欲被打扰,孩儿视情再作处置。”
徐达又道,“张玉明日可得醒?北边情况须得尽早弄明,好作计议。”
徐辉祖道,“孩儿已嘱人十二个时辰盯守张玉身边,若其醒来,立即禀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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