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寒声传刁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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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直到亥时,张玉方才醒来,早有人禀报徐辉祖,他急忙放下手头事务,来到张玉屋中。
只见张玉面色苍白,唇色极淡,显是中蛊且大量失血后人极虚弱,但眼神已是清亮。
见徐辉祖进屋,他挣扎着撑起清瘦的身子想要起身行礼。
徐辉祖忙趋前将他按下,道,“世美(注:张玉字),躺下,休要多礼。实是军情要紧,不能也不会在你伤势如此重之时还来扰你。”
张玉面上现出感激之色,道:“世美还未谢过小国公的救命之恩。”
徐辉祖笑道,“怎这样讲,你为国效死命,又是我的好弟兄,于理于情,我救你都是应该,其实你这条命能捡回来,倒真得谢谢一位异人,这个今日暂且不提。世美,你看你撑不撑得住,有些事我得尽快弄明白。”
张玉道,“小国公请讲。”
徐辉祖道,“你这次带回的四条消息中,前三条我已确实无疑,只是第四条有些含糊。你可否把获得这条消息的情形择紧要处讲讲。不要急,慢慢叙来。撑不住时就停一停。”
张玉点点头,慢慢讲道,“半年前,属下扮作家人被明军打死的落魄汉人(注:指元朝时的北方汉人、契丹人等)书生卖身进了元丞相也先不花府邸,也先不花见属下说写得流利的蒙汉双语,且能诗画,倒对属下有几分另眼相看,让属下在他书房当差,做些打扫书房、修剪花草、誊写诗书经文的活儿。”
“年初,他府中的元将开始来得较为频繁,虽然都是讲蒙古语,但从肤色、衣着都可看出是来自南北不同之地,带来的家奴中多有讲云南、东北方言者。属下试着笼络那些元将带来的家奴,从他们口中套出‘可能要打大仗’的消息,属下当即严加关注。”
“上月上旬,吐蕃摄帝师派朵甘宣慰使玛衮至北元,玛衮前后五次到也先不花府,会同也先不花、扩廓帖木尔在书房中闭门密谈。”
“我进不得书房,但用脱里教的‘听音’功夫,假装在书房附近花圃中整理花木,却也听得了三四成,其中‘北元与吐蕃结盟’、‘摄帝师于四月下旬赴元再作细谈’便是如此得知。”
“有一日,先是听得也先不花与玛衮在书房中发生争吵,被扩廓帖木儿劝止。”
“后来,那元相送玛衮出门时,玛衮面色很有些不快,边走边用吐蕃语说道,‘那战书有些事项我无权作主,这样,这副册我带回给法师,他会来此与你们细谈,反正对那明朝作战还要等到十一二月,可以细加参详。’显是不虞有人听懂,但属下却恰恰懂得。”
“属下知道那也先不花常于下朝时带公文到书房批阅,有些要文就放在书房某一秘处。只是属下每次进书房打扫,必有卫士在旁盯着,平时书房也有府中卫士日夜守着,故既无法接触公文亦未能查得那秘处位置。”
“但听得如此消息,怎么也得弄清楚,属下遂暗暗寻找机会。”
“终于在三月十二日晚间得到一个机会,守卫的两个贴身卫士一个临时被遣去送一重要物件,另一个似是吃坏了肚子,不时如厕,我趁机进入书房,却在找那秘处时触动消息,我拼死逃出也先不花府,并放出求救消息。”
“后来的事,小国公应该也知道了。”
说完,精神已是极为疲惫。
徐辉祖沉吟片刻,道,“以此看来,和林元庭、云南梁王、辽东纳哈出、吐蕃确在蕴酿犯我大明之图谋,只是尚有不同意见,故暂未定下,关键在四月下旬喃加巴藏卜赴元之后。”
又道,“世美,吐蕃和北元间有何争执,你可略探得一二?”
张玉摇头道,“他几人争吵时,属下离得较远,声音混杂,故未能听得?”
徐辉祖默然深思一会,伸手拍拍张玉的肩膊,笑道,“世美,没想到你看似柔弱书生,却实是智勇双全,立下如此奇功。我已奏请大都督升你为从五品武略将军。你好好将养着,得尽快好起来,我这儿还有不少事等着你助我完成。”
张玉口道,“谢小国公。”便又欲起身施礼。
徐辉祖忙扶住他道:“好了,世美,你不能太激动,好好休息。”
连忙唤守在屋外的朱能进屋,细细叮嘱一番,方转头对张玉道,“大都督还等着我回禀此事,我先走了,明日再来看你。你切勿起身,好好躺着。”说完走出屋门,向中院书房而去。
寒夜,刁斗声声。
中院书房,徐达仍在批注着四方传来的军情咨文。
见徐辉祖进来,放下手中笔,道,“张玉何讲?”
徐辉祖将张玉所述一五一十细述,最后道,“父亲,孩儿想赴和林一趟。”
徐达沉思着看他一眼道,“你想亲去取那战书折子?说来听听。”
徐辉祖道,“是,父亲。根据孩儿已取得的确实消息,四月下旬,吐蕃摄帝师喃加巴藏卜、辽东元太尉纳哈出、云南元梁王把匝剌瓦尔将齐聚北元旧都和林,这些人既到得和林,必带同手下的精锐之士前往,再加上元相也先不花、枢密院知事扩廓帖木尔,和林届时必将龙争虎斗、防卫森严,一般人非是对手。孩儿这几年和他们交手,胜负皆有,胜负之算应是五五之数。只是不入虎**焉得虎子,孩儿身为军中斥堠谍探主持之人,理应亲身前往一探,摸摸他们的脾性,和他们近身斗上一斗。”
徐达道,“你要去本是职守所在,但定要计划周详,有把握取得那战书,不可呈一时之勇,枉自送了性命。”
徐辉祖道,“孩儿心中已有了大致计较,这两日再细想想,再向父亲讨教。”
徐达点点头道,“这几日你都是子时眠、辰时起,每日不过睡得一二个时辰。去吧,早些歇着。”
“父亲不也同样如此,也请父亲注意歇息。”
“知道了,去罢。”
徐辉祖施礼退下,回到房中,左思右想着如何赴北元之事,直到子时方才迷糊睡去。
次日三更刚过,天空刚刚透出鱼肚白,他已循例起身,来到后院松柏林中舒展拳脚练剑打坐,一轮下来,睁眼望去,阳光已如金色拱桥,横空出世,高卧天际,四周松柏树木枝干泛着耀眼的光泽,不时闪出几点娇嫩的新绿,洋溢着初春的信息。
他深深吸入一口清凉润泽的空气,又长长吐出,只觉得神清气爽,意气飞扬,浑身有着用不完的气力,不由面露笑意,仰天发出一声清啸,转身大步向居处走去。
回到居处,徐墨忙忙迎上来,替他除去外裳,递上漱口水,候他漱完口,又递上擦脸的帕子,一边道,“少爷,今儿早上厨房备了参茸馄饨、姜叶黄粑、荠菜卷、鲜豆浆和酿**、苹果梨泡菜,您看是不是都来些?”
徐辉祖微皱眉头,道,“徐墨,交待你几次了,简单就好,军中不必如此周折,怎总是记不住?再这样,我可要家法从事。”
徐墨道,“那是平时,我看少爷最近这几日特别操劳,昨日晚膳也只进了一点,才特地嘱厨房备的。何况这也是府中不是军中。”
“以后不可如此,上那荠菜卷和鲜豆浆就可,其余的送去给张玉和那少年。”
徐墨仍不死心道,“那参茸馄饨可是专门为少爷备的,只有一份。”
“分给张玉和那少年。”
徐墨口中嘟哝着走出去叫人将早点送上,徐辉祖也不理他。待早点送上,他喝了一口豆浆,道,“这豆浆不错,鲜浓醇厚,阿墨你费了心思。这几日忙,不知那少年怎样了?”

徐墨这才高兴起来,“是啊,这可是我一大早到斜街许老汉那买的新鲜黄豆,又亲眼盯着厨房磨好煮沸的。啊,那少年昨日还死气沉沉的,今儿我去瞧时,看他已起了,自个儿在院里慢慢活动筋骨呢。”
徐辉祖咬了一口荠菜卷,慢慢咀嚼一会,道,“你去把他领来,我有话问他。”
“少爷,你用完早膳再喊那人进来可好?”
“待会儿我还有事,你现在领他过来。”
“是。”
徐墨出去,不一会将那少年领了进来。
那少年进得门来,既不施礼,也不说话,只是直直的站着,倔强的眼中闪着暗暗的火光。
徐墨斥道,“你怎这样不懂规矩!可是我家小国公把你从阎王殿里救了回来,也不知谢一句,真是不知好歹的东西!”
徐辉祖却不言语,只是慢慢喝着豆浆、细细嚼着荠菜卷,用眼角的余光观察那少年的反应。
那少年却是看也不看徐墨一眼,也不答话,身子站得更直了。
徐墨急了,上前便扭住那少年的胳膊,想要迫他下跪行礼,却被那矮他一头的少年振臂甩开。
他脸一红,便又要扑身而上。
徐辉祖止住徐墨,吩咐他将桌上的餐具撤了,再取些茶水来嗽嗽口,方又静静盯住那少年,也不言语。
半晌,那少年稚气面上渐泛微红,眼中暗火连闪,却仍是站得笔直,不肯出声。
徐辉祖方缓言道,“你性子倒倔,也还沉得住气,小小年纪倒也难得。练过功夫,是谁教的,你父亲?”
那少年眼中泛出伤痛愤恨之色。
“你可还有家人在?你母亲呢?有兄弟姐妹没有?”徐辉祖试探着,小心观察着少年的神色。
那少年却已是双拳紧握,脸涨得通红,眼中满是悲愤绝望。
徐辉祖心中暗叹一口气,接道,“知道了。你叫什么名字?何处人氏?可愿将你家的事讲给我听?”
少年浑身发颤,脸部已然扭曲,狂乱、恐惧、仇恨、悲伤、痛苦、决绝之色混杂。
徐墨恰于此时端着茶盘进来,见此不由吓了一跳,便又要开口,徐辉祖止住他,道,“徐墨,你掩上门,站在门口看着,不得让人靠近。”
徐墨不放心地看那少年一眼,走出去将门掩上。
徐辉祖将声音放温和,道,“你不讲给我听,我怎帮你?想自个儿去报仇?凭你现在这能耐,十个都不够人杀。说吧。也许我能帮你。”
少年身上颤抖得愈加厉害,突然‘卟嗵’一声,便跪于地上,暗哑着嗓子道,“求你为我报仇,我王庸此生为奴为婢、作牛作马、千刀万剐都心甘情愿。”
徐辉祖慢呷了一口茶水,淡淡道,“起来罢,男儿膝下有黄金,我倒喜你方才的倔劲,坐那儿慢慢说。”
那少年却不起身,直直跪于地上,道,“我叫王庸,原籍陕西,为躲战祸,五岁随爹娘迁到安徽定远。到得定远后,我爹为人护院,我娘卖些凉皮小吃,两个姊姊接些针线缝补活儿,家境虽清苦,但一家人和乐,能吃饱穿暖,还算过得去。”
“我爹王直,略懂些武功,为人爽直仗义,甚得街坊四邻敬重。”
“去岁五月,我爹在街上见一富家子欺辱一老人,看不过就帮了几句嘴,结果打了起来,那富家子被打跑,我爹也受了点伤,本以为没什么,事情就这样过去。”
“不料,去岁六月,突然有官差闯入,要将我一家人拘起,说是什么淮安候的余孽,要押往京中受审,我爹不服,结果当场就被那些人挖眼剜舌、割下头颅、死在我们面前。”
“到得京城,娘亲、姊和我被关入大狱,不几日,判决下来,娘亲和我被判流放边关屯田,两个姊姊被没为边关军妓,我大姊不甘受辱,在狱中已是上吊而死,我二姊貌美,结果未到军中,已在路上被那些兽牲糟蹋至死。”
“我娘亲受不了这些打击,也在半路上死去。”
“我在路上隐隐听得那华家一老仆说,那富家子是皇上身边一个什么侍卫官儿的亲戚,我家的事可能和这人有关。”
“我想报仇,路上几次逃跑,都被抓回,幸得那老仆照顾,才捡得一条命。”
说完,少年以头连嗑地面,咚然作声,“求你为我家伸冤。大恩大德,王庸愿以命相报。”
徐辉祖冷然不语,一会才起身走到少年身旁,道,“既涉到皇上身边的人,这事可得谨慎,得守体制。我可有三个法儿帮你,其一,我帮你查出那人是谁,将你的事儿写成折子呈于皇上,由皇上定夺;其二,我帮你查出那人是谁,你自去找他报仇,我只作不知;其三,我帮你查出那人是谁,你留我军中,边帮国家做事,累积战功,边寻机徐图复仇。你选何种。”
少年仰起满是血污的颜面,盯着徐辉祖半晌,方嘶哑道,“我选第三种。”
“为何?”
“第一种,皇帝不会处罚那人;第二种,我一个人打不过他。”
“好!”徐辉祖抚掌,道:“第一种,他既是为皇上办事,对谋逆之人可杀错不可放过,皇上确是不会处置他,顶多降职,年余又回到原位;第二种,你势单力薄,就算练成武功,也不见得抵得过他人多势众;第三种,虽然耗时较长,但一来你可谋得晋身之阶,二来可为国效力,三来可伺机彻底复仇。”
少年眼中射出激烈的火花,咬牙道,“我要他们也尝尝家破人亡的滋味。”
徐辉祖俯下身,盯住他的眼睛,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草奸人命者必遭天罚,自古然已。但我要你正正当当去做,而且我要你做一个于国有用之人。我会与你方便探查仇人消息,并助你亲手将仇人绳之以法,若你战死,无命亲复此仇,我亦必为你伸得冤屈。”
少年暗墨的眼盯了徐辉祖一会,方沉声道,“好,谢谢你。”
徐辉祖直起身,看向屋顶,悠然道,“你明起入我斥堠营,我会让人好好带你,你得向我证明我没有看错你。还有,我让人替你办个军户,以后你就叫盛庸,世上再没王庸这个人。”
又从怀中掏出一块绢帕,扔给少年,道,“把脸上血污擦干净罢。”
遂又扬声道,“徐墨,进来。”
徐墨忙跑进屋,略为诧异同情地看了满脸是血的少年一眼,道,“少爷,有何吩咐?”
“今日之事,不管你听到多少,都得忘记,不得往外说出。”
“是,少爷,徐墨什么也没听到。”
“取我儒服来,还有待会你领盛庸去料理一下伤口,换一身衣裳。另外叫朱能明日带他去斥堠营,顺便找何主薄给他办个军籍。”
“是,少爷,要不要把马也牵来。”
“不用,我一个人出去走走,你也不用跟着。”
徐墨取来他的儒服,是一套青布直身的宽大长衣和黑色的四方平定巾,徐辉祖穿戴上后,十分的儒雅潇洒,和一般的翩翩书生并无两样,且更多了一份英朗之气。
徐墨笑道,“少爷,你这样可真象个风流俊秀的书生了,走出去可得迷倒不少大姑娘。”
徐辉祖瞪了他一眼,他吐吐舌头,忙道,“我带盛庸出去了。”说完拉着盛庸一溜烟出了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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