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洪武九年，丙辰，三月十五日，午时，山海关外。
徐辉祖回头凝望身后山海关威武雄壮的城墙，长吟道：“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渡阴山！”
吟完，长笑道，“朱能、瞿能，这就去和林搅他个天翻地覆。走！”
众人豪情满怀，纵马驱车，向大漠深处奔去。
飞驰中，不知不觉已是新月悬挂，寒风渐起，夜色中去冬枯草混着今春新芽，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
众人将车马停下，于避风处燃起一堆篝火。
朱能去车上取食品酒水，却听得马车底似有声响。
他一惊，凝神俯耳细听，是车底暗箱中有着极轻细的呼息声夹杂着衣服与板壁的微小摩擦声。
‘有人’。他不动声色，取了食品酒水下车，对瞿能使了个眼色，又作了个手势，瞿能心领神会。
两人挨近马车，瞿能手中扣着铁莲子，朱能小心按下消息，随着‘嗒’的一声，暗板弹开，瞿能已同时将铁莲子射入。
只听得轻微的‘哎哟’一声，却是一个小姑娘的声音。
朱能伸头望去，不由大惊，“瞿老兄，我们闯祸了。”
瞿能一看，也是脸现懊恼之色，“她怎么会在里面？”
两人急急将箱中人抬出，却原来是傅妫宁，此时一脸雪白，似连呼吸也没有了。徐辉祖问道，“是何人？”说着便走了过来。一见也是脸色一变，伸手便去搭她脉搏。
朱能在一旁嗫嚅道，“小国公，属下不知是这小丫头，不，傅小姐在里面。”
徐辉祖却面色渐渐缓了下来，道，“你要改口叫我万三总管，怎么又忘了。”
“是，小，不，万三总管。那这小，不，傅小姐，怎样了？”
“她没事，可能是饿着、渴着兼冻着了，你去取些烧酒来，捏鼻给她灌下。”
“是。”
朱能取来米酒，刚要伸手去捏傅妫宁鼻子，却见她已是悠悠睁开双眼，见朱能伸到面前的大手，仿佛吓了一跳，大声道，“朱大哥，你这是要干什么？”
朱能十分尴尬地收回手，结巴道，“给，给你喂酒。”
“咦，奇了，我自己不会喝酒，要你喂？还有既是喂酒，也该是喂到口中，怎来碰我鼻子？我又怎会躺在这儿？”
一连串话语清脆利落地从口中滚出，把朱能弄得是张口结舌。
徐辉祖只在一旁好笑不语。瞿能见状，忍笑道，“傅姑娘，你怎这等顽皮，偷偷躲在车下，刚才幸亏未下重手，否则伤着怎好？”
傅妫宁恍然道，“我说头上怎么碜得慌，原来是这个东西。”边说边从发中摸出一样东西，随手一扔，道，“不是我的，我也不好意思收着，还给你主人。”
那铁莲子呈缓慢螺旋之势向瞿能飞去，瞿能伸手便接，徐辉祖急道，“小心。”已是来不及，铁莲子忽呈直线疾速向瞿能手心撞去，瞿能只觉手心一麻，不由手一松，铁莲子已是掉在了地上，力道却是恰到好处。
瞿能活动一下手，却并无不灵活之态，知道傅妫宁并无心伤她，不由赞道，“傅姑娘，好功夫。”
傅妫宁坐起身来，笑嘻嘻道，“谢瞿大哥夸赞。”偷眼一瞧，却见徐辉祖已是面色一沉，便要发话。
她不待徐辉祖发话，身形一晃，已是从地上跃起，似飞鸟般向草密处滑去。朱能急嚷，“傅姑娘，你要去哪？”
只听得她稚嫩的声音传来，“你们别跟着，人有三急，我可是在那箱中不吃不喝不动不出声快一天一夜了。”
三人不由瞠目而笑。
一会儿，她回到火堆旁，伸手便抓起一块面饼，道，“可饿坏了。”见众人都瞪着她，她故作惊奇道，“怎么了，三位大哥不吃？啊，是宁儿忘了礼数了。”说着殷勤地给三人倒酒割肉，然后自顾大吃起来。
徐辉祖待她吃了一阵，方才开口，绷着脸严肃道，“小宁。”
傅妫宁正要往口中塞一块喷香焦黄的烤肉，听此停下手来，叹一口气，咕哝道，“知道躲不过。”身子坐得笔直，清澈的大眼无辜地看着徐辉祖，那意思是，“我准备好了，你想骂尽管骂，想打尽管动手，我绝无怨言。”
朱能和瞿能好笑的看着她，又偷眼看着徐辉祖，看这个一向威严守礼的小国公如何处置。
徐辉祖看向二人，道，“你们两个到四处巡巡，仔细看看有无野兽敌情，加紧注意着点。”
两人不情愿地领命而去。
徐辉祖声音放缓，转向傅妫宁道，“小宁，你怎这样胡闹。我们此去和林，不是游山玩水，是冒死行险。你要有个闪失，我怎向你爷爷交待。”又抬头看了看暗沉的夜空，道，“今儿你也累了，晚上好好睡上一觉，明日我让朱能送你回山海关。”
傅妫宁听他讲完，却不争辨，笑嘻嘻道，“徐大哥，就讲完了？你不骂我一顿，也好解解气？”
徐辉祖平静地看她一眼，“骂有何用？事情出了，处理妥当就行了。”
傅妫宁欢呼一声，伸手便抓过一块烤肉，津津有味地啃了起来，一边吃着一边还含糊不清地道，“我就知道徐大哥不会骂我。”
徐辉祖好笑地看她一眼，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递给她，温言道，“擦擦脸上的油。”
她接过帕子，仔细擦干净脸，突然安静下来，认真地看着徐辉祖，道，“徐大哥，我向你讨教一件事。”
“讲吧。什么事？”
“我的功夫和朱、瞿两位大哥相比如何？”
“要强一些，但他们的长处是你没有的？”
“徐大哥可否告诉小宁，也好让小宁有些长进。”
“实战经验、熟悉情况、会蒙语、是男子。”
“今天我和朱能、瞿能比试，徐大哥认为谁强？”
“你被朱能发现踪迹，但又接下瞿能暗器并让他接你暗器时吃了暗亏，平手。”
“Qara－Qorum，也称和林，位于鄂尔浑河上游东岸，为元第二代大汗窝阔台所建。城作不规则的长方形,南北约2500米,东西约1300米。周围有土墙，四面设城门。在城西南部为万安宫和长白宫。万安宫殿围墙呈不规则方形,长255米,宽220～255米，内由四个分殿和一个中央大殿及各自的附属宫殿群组成，元昭宗居万安宫，元太后居长白宫。城中央为商业和手工业区，建筑遗城中有东西和南北两条大道……，现掌军中大权者为扩廓帖木尔，精擅寒冰掌……”傅妫宁用流利的蒙古语一口气说完和林及元庭的概况，接道，“我是否熟悉情况？”
徐辉祖眼中微现赞赏之色，口中却说道，“尚可。”
傅妫宁又笑吟吟道，“徐大哥认为尊母与一般男子比如何？与你父比又如何？”
徐辉祖看了她一眼，道，“我知道你的意思。”顿了一下，接道，“强过一般男子，不弱于我父。”
傅妫宁不再说话，笑吟吟撕下一块烤肉又大啃起来。
徐辉祖默默看着跃动的火花，片刻才开口道，“小宁，不管你怎样讲，我是不会让你去的，何况，你爷爷也不想让你去。”
傅妫宁笑道，“那是你不知晓我爷爷的脾性。他要真不让我去，这次就会把我带在身边，然后再找一个什么道观把我关住，才不会把我扔在北平，他这是有意让我练练。”
徐辉祖静静看着她，严肃道，“好了，小宁，不要再说了，我绝不会让你去。”
傅妫宁突然一下也安静下来，严肃道，“徐大哥，你认为你的人能看住我？你不带我去，我就能一个人去。我打赌，你的人绝看不住我。”
徐辉祖猛地盯住她，她亦狠狠回盯过去。
半晌，徐辉祖的神色渐渐柔和下来，叹了一口气道，“好吧，你要去就一齐去吧。不过要约法三章：必须一齐行动，不得一个人乱跑，不得脱离我的视线。”
傅妫宁绽开笑颜，宛若月华清光欢快舞动，“好，没问题。”
徐辉祖心微微一跳，忙别过眼去。
片刻后，朱能和瞿能回来，言在附近发现蒙古骑兵驻营的痕迹，不过已是在两日前，另外还发现两三只觅食的失群草原狼，已被赶跑，估计惊吓之下亦不会再来，其他并无异常。
徐辉祖点点头，吩咐诸人早些安息，明日好起早赶路。
朱瞿二人在火堆外四五米处设下一圈防兽夹和暗桩，众人便在那圈中各自安息。
不一会，朱瞿二人已是鼾声大作，傅妫宁也是气息绵长沉沉睡去。
徐辉祖仰卧着运了一会功，却是没有睡意，干脆睁开眼来，仰望暗黑无星只有一轮清月的夜空，默默思索。
沉思间，只觉手臂被轻轻碰了一下，他斜眼一看，原来是傅妫宁，不知什么时候已翻滚到了他身边，似是觉得寒冷，小小身子蜷着，两只小手紧紧地捉住了他的右臂。
他侧身坐起，拉过薄毡覆在她身上。
似是在睡中感到了温暖，傅妫宁唇角逸出笑意，小脸偎上他的右臂，口中喃喃道，“爷爷……小狐儿……朱师兄。”
徐辉祖心中忽觉得莫名的一阵微酸之意，心中不由一惊：自己这是怎么了？她只是一个小小女孩罢了。看娘亲的意思，虽未言明，但早晚是要娶怜儿表妹为妻，怜儿表妹和自己青梅竹马，对自己一片情深，又美貌温婉，身世堪怜，实是为妻的绝佳人选。何况，大丈夫匈奴不灭何以家为，自己怎会变得这样婆妈？若是其他女孩，自己绝不会同意留下的？大事当谋在前，怎反对这样一个尚未长成的小女孩动了儿女情长的心思？实是不该。
想到这儿，他微一犹豫，伸手轻轻将傅妫宁推至一旁。
傅妫宁发出一声含糊的呢喃，转手抱住薄毡，仍是沉睡不醒。
徐辉祖心中半是烦燥半是失落，干脆坐起身来，往火堆中扔进一些枯木枯草，看着火苗猛地蹿起，映得周围一片红亮，心中才略略静了下来，脑海中又开始算计起行动的可能缺漏。
正入神间，身子被轻轻一碰，低眼一瞧，傅妫宁似是循温暖而来，竟又滚了过来，偎在自己脚边，一缕散发飘在面颊，长长的睫毛投下浓荫，稚气的脸上半是顽皮半是恬静。
徐辉祖只觉心底极深处有一个地方被轻轻触动，极柔软又微甘涩。
他微叹了一口气，瞧瞧燃得正旺的火堆，皱皱眉，心道，再这样滚下去，这小丫头早晚得滚进火堆里去。
想到这儿，他干脆躺下身来，拦在火堆前，伸手将傅妫宁轻轻揽住，心中忽觉从未有过的平实，一会儿也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徐辉祖被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和话语声唤醒。
他睁开眼，天空已露出淡淡的晨白，远远的天地交接处浅红光芒呼之欲出。
他连忙坐起，只觉得身侧傅妫宁所睡处已是空无一物，心中微乱，下意识地就向火堆瞧去，只见一堆余烬，脑后却听得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朱大哥，这个捕兽夹是捕何种野兽的？”
原来傅妫宁早已起身，却把毛毡覆在了自己身上。
他心中微微一暖之余不由暗嘲自己也会关心则乱。
回首望去，瞿能正收拾物品放入马车，朱能在一旁整理捕兽夹和暗桩，傅妫宁蹲在他身边，神情专注地看着那些捕兽夹和暗桩，不时提出问题。
他站起身，拿着毛毡走到三人身边。
瞿能和朱能连忙施礼问好，傅妫宁仰头笑道，“徐大哥，今儿可是你最迟。不过，昨晚谢谢你了，不是你挡着，我准得变成烤猪，而且是烤得如焦木炭的那种。”
徐辉祖把毛毡递给瞿能，微笑道，“以后得改口了，不能叫徐大哥，要叫万三总管。”又对瞿能道，“这儿离边关已有一段距离，再往前行，随时会遇到蒙古牧民甚至军队，昨儿晚上，我就听到了马蹄声，距此不过百里之地。我看今儿就开始易容，今后的路上也得当心了。”
瞿能道，“我也有此意。”
一番鼓捣之后，徐辉祖变成了黄面微须、绸巾裹头、身着蓝色福寿左饪锦袍的青年商贾，瞿能变成了白面长须、青衣布巾的账房先生，朱能变成了麻色葛衣网巾的黑面赶车奴仆，傅妫宁则变成了白色短裰单髻的贴身小仆。
四人相互看看，不由都是一笑。
瞿能又在马车上插上万家商铺的‘万’字号旗和元庭给予的黄色通行令旗。
徐辉祖细细打量一番，见已无破绽，道，“起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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