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草原全羊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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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告别白音老人,与铁铉一同出了北城门,由那女子带着,往西北方向奔驰了小半个时辰,渐有大片羊群悠然啃食着牧草,再过小半个时辰,前面出现星点聚集的白色蒙古包和蒙古人特有的黑色勒勒车,有一些老人和孩子在蒙古包和勒勒车旁安静忙活。
那女子高兴地大叫一声,老人和孩子停下手,向众人看来,随之发出欢快的叫声和笑语声,更有几个小小孩童拔足便向众人奔来。
奔到蒙古包前,那女子跃下马,将缰绳扔给跑在最前面的一个十二三岁的圆脸长身女孩,自己却返身挽住铁铉的缰绳。
众人也要下马,那女子却连连摇头阻止,已有几个孩童上前牵住众人的缰绳,一直到中央一个顶上覆有绿色流苏的大型蒙古包前,才请众人下马。
那女子一边将众人往蒙古包中请,一边大声对那圆脸女孩道,“呼吉雅,去把你阿布(注:蒙语‘爸爸’)他们叫回来,说恩人请到了。”
呼吉雅翻身上马而去。
那女子带着众人走进帐中。帐中燃着油灯,一个头缠蓝帕、身着深蓝夹袍的白发蒙古老妇坐于帐中低头安静擦拭着口弦。
那女子让众人以铁铉为首在帐中火炉右面坐下,然后面露恭敬之色,道,“额吉,恩人找回来了,还另外带来几位尊贵的客人。”
那老妇连忙放下口弦,抬起头道,“萨仁塔娜,那还不快把部日固德他们找回来。”
“已经让呼吉雅去喊了。”
老妇这才转向众人,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唱道,“漂亮善跑的骏马哟,奔驰在茫茫草原,善良心好的尊贵客人哟,来到了我的家乡。”
唱完,从怀中掏出小小的洁白哈达一一献给众人,接着接过萨仁塔娜递过的奶茶,双手捧着,逐一递给众人。
众人称谢饮下,只觉浓郁的奶香茶香中带着淡淡的咸味,别有一番风味。
那老妇又对着铁铉道,“尊贵的客人,欢迎来到草原,我们没有山珍海味,只有用热情的歌声,真诚的心灵,肥美的羊羔,浓香的奶茶来表示我们由衷的感谢。”
瞿能在旁一字一句译给铁铉,铁铉连称客气。
此时,帐外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接着是一阵男子的蒙语交谈声,帐帘一掀起,几个精壮的蒙古汉子走进帐来,众人忙站起身来。一个穿棕色夹袍、戴黑褐色毡帽的男子上前就抱住铁铉,口中用汉语不断发出感谢之辞,显是得铁铉救治之人。
一阵喧闹过去后,众人重又坐下叙话,言谈之间方知,铁铉所救之人属兀良合部落,名为部日固德,是部落中出名的勇士及智者,下有弟弟三人,名为巴拉、赤那、阿尔布斯郎,也都是部落中有名的勇士。
部日固德不慎染风寒之症,因救治不及时险些失去性命,幸得铁铉救治,方才逃得性命。
那铁铉救人后不告而别,部日固德和家人已是寻了他一段时日,今日部日固德之妻萨仁塔娜去龙城,恰好与他遇上,便扯住无论如何要请回家中。
部日固德笑着用流利的汉语道,“铁兄弟,你救得我一命,转眼不见,我可是找了你有月余。”又对其兄弟中看来最为年轻的一个说道,“巴拉,你去选一只最最肥嫩的羊羔,杀了烤上,今日我们要用烤全羊来款待我们最尊贵的客人。”
又道,“铁兄弟要上哪儿?若无事,便在我这儿多待几天。别的没有,鲜嫩的羊肉和甘醇的马**酒可是足足的。”
铁铉道,“在下谢过部日固德兄弟的一番美意,小弟却是要急着往那和林看一看。”
“和林,那可是天底下最伟大最壮美的城市,是我们蒙古族的骄傲,小时我和阿布常去,近些年去得少了,还是去年查干萨日(注:蒙古族的春节)时才同家人一齐去过一次。铁兄弟该去看一看,我不拦你。这几位,看着像是客商,不知要往何处?”
徐辉祖道,“在下乃嘉定万氏商铺总店三总管万利,正欲往和林巡查商铺。”
“万氏商铺,和林有几家铺子。今日用来招呼你们的茶叶就是去年在那儿买的。”
徐辉祖对瞿能微使眼色,瞿能会意,出去转了一圈又再进来,手中捧着几样东西。他把东西递给徐辉祖。徐辉祖接过,对部日固德道,“今日冒昧打扰,也未及准备什么好东西?这是几只鼻烟盒,还有几件简陋首饰,还请部日固德兄弟收下。”
部日固德笑道,“你们汉人就是礼数多。”伸手接下。
只见那鼻烟盒是以鹿角制成,嵌着绿松石和珊瑚,十分别致,首饰则是几付白银嵌珍珠耳环,珍珠饱满圆润,显得颇为精巧,不由大是喜欢,转手将首饰递给额吉和妻子,又将鼻烟盒递给几个弟弟,众人俱是十分高兴。
部日固德却又神色复杂道,“勃儿帖赤那和豁埃马兰勒(注:蒙语‘苍狼’和‘白鹿’)奉长生天之命降生到人间,渡过腾汲思,在斡难河源头、不儿罕山前繁衍生息,生下巴塔赤罕,一代又一代,直到伟大的成吉思诞生,他统领我们乞颜、札答兰、泰赤乌、弘吉刺、兀良合五大部,还有蔑尔乞、斡亦刺、塔塔尔,从东到西,从南到北,纵横天下,象这样的东西是应有尽有。”
“没想今日,连和林圣地也免不了兵灾。长生天在哭泣,成吉思汗在哭泣。”
赤拉低下头,阿颜布斯朗却是高声道,“大哥,不要在客人面前讲这些丧气话。”
徐辉祖道,“无妨。你们的成吉思汗确是一个了不起的英难,蒙古人也多有好汉子。万某冒昧,想向部日固德兄弟讨教,却又为何如今衰弱至此?”
部日固德沉思片刻道,“这要从很久之前讲起。一开始所有蒙古人都同进同出,没有什么差别,大家都是一样的兄弟。”
“后来就变了,那颜(注:游牧贵族)带着那可儿(注:军事随从),占有牧畜和丰美的草地,哈刺出(注:牧民)要纳贡服役,还有一些变成了孛斡勒(注:奴隶),部落之间为了牛羊牲畜、水草奴隶争斗不休,兄弟之间种下了仇恨的种子,蒙古族四分五裂,成为辽金的奴隶。”
“幸亏,长生天保佑,伟大的成吉思汗出现了,”
部日固德眼中射出骄傲的光芒,“他是高高飞翔在天的领头雄鹰。”
“蒙古族又团结起来。”
“伟大的汗告诫众人:‘只有自己能知道饥渴并据以知道别人的情况,只有在行军时能考虑到不让军队饥渴、牲畜消瘦的人,才配担任首长。’”
“在他的教导下,我们的军队,不管是那颜还是哈刺出,冲锋陷阵时象敏捷的黄雀、饥饿的老虎、奔驰的骏马、深沉细心的狼,在太平无事时则是生产乳汁、羊毛和食物的绵羊。”
“他三次西征,先后建立窝阔台、察合台、钦察、伊儿四大汗国。”“后来的窝阔台、蒙哥也是好汉子,忽必烈更是蒙古族人心目中的另一位大英雄,他率领蒙古铁骑,纵横天下,使得万国来朝、四海宾服。”
说着话语一转,变得沉痛愤怒:“只是祖宗是英雄,儿孙却是一代不如一代,越往后越不思进取,大汗那颜,多只顾享乐,只知掠掳私财,不知体恤族人百姓,好的是那颜,苦的是哈刺出。”
“渐渐地,大人物信用小人而疏远忠臣,富者不救济国内人民,轻视习惯和法令,不通情达理,以致成为当国者之敌。”
“草原上空的雄鹰不见了,大漠奔驰的骏马没有了,窃贼、撒谎者、敌人和各种骗子遮住了天空的太阳,又怎能不败。”
“现在的大汗,唉,都如此时候了,还迷恋于“演揲儿法”,同着西天僧、珈璘真等荒唐喇嘛通宵达旦地胡天胡地。”
“据说那珈璘真还为他编演了一套“十六天魔舞”,选了十六名女尼为舞者,十一名男僧为乐者,名义上是为佛事伴舞奏乐而制,实际上是挂羊头卖狗肉,在密宫中不分君臣男女地厮混淫戏。”
“若不是还有个扩廓帖木儿,这明军早攻过来了。”
“说来说去,如今这样,根子还是在掌着权势富贵的少数人身上。”
铁铉听到此,抚掌道,“妙,说得妙。”
徐辉祖则道,“今日我在龙城碰着一个棕肤红衣、乘金抬舆的僧人,威势可是极大。”

“那可能是珈璘真,西天僧是白肤黄发。龙城是我蒙古族祭天、部落集会之处,每岁有‘三龙祠’,以正月、五月、九月的第五日祭祀天神和祖先,五月龙城大集会又快到了,他应是奉令先来瞧瞧。”说着,他看了傅妫宁一眼,道,“你们可要小心了,据说那珈璘真最喜美貌的童男童女,这小兄弟长得很是秀气,不要给他掳了去。”
傅妫宁笑道,“他若真要掳了我去,只怕没什么好处。”
徐辉祖看她一眼,道,“小宁,休要乱讲。”
部日固德倒是笑道,“这位小兄弟很有些胆气。”
徐辉祖道,“生意人,只想小心求财,谨慎为妙,这些政治,留给那些官儿去考虑,若是惹不起的人,就躲着些。”
铁铉却道,“万兄此言差矣,大丈夫岂可事事躲着。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天下多有开朝政明,子孙昏聩,把祖宗好不容易争得的江山拱手送人之事,身为人臣者当挺身而出,力阻此等事情。”
傅妫宁插言道,“铁大哥,你的想法固也不错。但对平头百姓来讲,他们在意的只是家事,只要一家人能吃得饱穿得暖,谁做皇帝都一样。你不闻,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所以,当皇帝的把百姓哄好了,天下也就太平了。家事国事天下事,首先要关心的是家事,家事就是最大的国事和天下事。”
部日固德击掌道,“好!铁兄弟此言满是豪气,小兄弟小小年纪也有如此见识,待会我得好好和你们喝上一碗。”
铁铉却不服气道,“那如果我大明皇帝要你投降,部日固德兄难道就投降?”
部日固德沉思片刻道,“如果大明皇帝真能让我部落的百姓过上和平安乐的日子,又有何不可?个人气节和族中百姓安乐,孰轻孰重?唉,”他沉重地叹了口气,又道,“只是,我绝不希望有这么一日。没人希望会有这么一日。”
徐辉祖闻言,眼中光芒微动。帐中诸人俱陷入深思中。
这时,巴拉一头扎进帐来,兴冲冲用生硬的汉语道,“羊好了,去吃。”
部日固德回神道,“好,不讲这些伤脑筋的话,万兄弟说得也对,这是官儿们的事,我们百姓求得平安就好,走,尝尝我弟弟的烤全羊,他的手艺可是草原中数一数二的。”
众人走出帐外,只见已是日暮黄昏,艳红的落日在天际要落未落,远处偶而能见一道长长的白烟冉冉,真应了那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空地四周燃起火堆,中间已摆好铺座,大盘中摆着一头已烤好的、焦香四溢的羊羔,落日映照下,更显得金黄油亮、诱人食欲。
巴拉把烤好的羊拿出来,使其四肢站立,向众人亮相,然后以迅疾的刀法将带皮的肉切开,与酱葱一起放到众人面前,笑道,“第一道。”
部日固德解释道,“吃这烤全羊有规矩,第一道是带皮的肉,第二道是里脊上的瘦肉,第三道是带骨头的肉,最后才能上饭。”
说完,端起一碗满满的马**酒,唱道,“金子一般的客人,珍珠一样的朋友哟,欢迎来到美丽的草原,美酒敬给你哟,一杯接一杯,就如歌声飞哟,一杯接一杯,请饮一碗酒,请饮一碗酒。”声音醇厚明亮,飘扬在草原的上空。
众人只得接酒饮过,那马**酒入口清淡、奶香浓郁,入腹却是片刻如火,酒性极烈。
傅妫宁早闻听过它的大名,却是从未尝过,不由好奇地喝了一大口,顿觉腹中如烧,却又觉得别有风味,正要再喝时,已被徐辉祖伸手拿过,声色不动地饮了下去。
那朱能极是喜欢,大声道,“好酒,够劲,这才是男人喝的酒。”
瞿能则是斯斯文文地将酒饮了个干净。
那铁铉却是向来喝惯淡酒,一碗下肚,已是面上发烧,但他极其好胜,却是硬生生撑住。
巴拉等三人也纷纷上前敬酒,众人俱是一干而尽,只傅妫宁的酒多半给徐辉祖喝了。她瞧着徐辉祖不由暗暗咂舌,心道,“没想你还有这样的好酒量。”
部日固德见众人喝得爽快,十分高兴,喝到酣处,他大声喊道,“塔娜,取马头琴来,额吉,请您用口弦一起伴奏,塔娜,你唱咱们的长调,呼吉雅,你来跳萨尔登。”
马头琴柔和浑厚、低沉醇美的琴音伴着口弦清亮悠扬的弦音响起,众人顿时被吸引过去,一段富于草原风味的乐声响过后,塔娜高亢舒展、豪放不羁的歌声也加入进来,呼吉雅随着乐声翩翩起舞,舞姿妩媚奔放。
众人只觉扑面而来浓郁的草原气息,春日的喜悦、夏日的**、秋日的深沉、冬日的苍凉,似流淌在他们的血液中,在乐声、歌声、舞蹈中融为一体。
众人不由沉浸其中。
渐渐地,周围的牧民也闻声围拢过来,加入舞蹈。
巴拉兴奋地和朱能又干完一满碗酒,将碗向地上一摔,喊道,“来吧,尊贵的客人们。”三兄弟一拥而上,将徐辉祖等五人拉入舞动的人群。
这一刻,没有国家之别,没有民族之分,没有政治之争,没有战争之虑,没有仇恨之心,没有……
第二日将近午时,傅妫宁才从宿醉中醒来,仍觉得脑际微微疼痛。
她不愿睁开眼,心道,“这马**酒真是名不虚传,劲儿够大,自己统共不过喝了一碗多一点,就醉成这样,也不知徐大哥他们怎样了。”
想着,她睁眼爬起身来,只见四壁挂着绸布挂屏,还微微晃动着,原来已是在马车上。
又听得身边突然鼾声大作,不由吓了一跳,侧目瞧去,原来是朱能,宿醉未醒,仍在呼呼大睡。
她揭开车帘向外瞧去,外面已是雪亮一片,正午的阳光照得草儿叶面上泛出淡淡的白绿光芒。
她爬出去,坐在赶车的瞿能身旁,对骑在黑电上、另一手还牵着一匹大青马的徐辉祖道,“徐大哥,你可真是好酒量,我昨儿可是见识了什么叫千杯不醉。”
徐辉祖淡然道,“小宁,你的酒还没醒,怎么又忘了?”
傅妫宁吐吐舌头,道,“铁大哥呢,怎么未同我们一起走?”
瞿能笑道,“他醉得最厉害,现在恐怕在喝第三碗醒酒汤呢。”
这时,朱能似是被三人对话惊醒,仍带着醉意从马车中探出头来,一手撑在车门框上,道,“醒酒汤,小国公,老瞿,我不用醒酒汤。”
瞿能又好气又好笑,马鞭向后就是一挥,朱能酒醉之余不及闪避,‘啪’一声,手背上多了一条血红的鞭痕,不由酒醒了大半,恼道,“老瞿,你赶车当心点!”
徐辉祖冷冷道,“该当心的是你。入此险地,不知自控,纵酒寻醉,这是一错;酒醉乱言,这是二错;至今不悟不悔,这是三错。你若如此,今日就返北平,不用再去和林,免得误我大事!”
朱能闻言,不由出了一身冷汗,嗫嚅道,“小国公,”话未说完已被徐辉祖冷冷的目光逼住,“还小国公,哼!”
朱能从瞿能手中夺过马鞭,对着自己手背就是狠狠一鞭,跪于车门边上道,“请万三总管恕罪,万忠以后再也不敢喝酒误事,如若再乱饮酒,请总管以家法从事。”
徐辉祖面色微缓,道,“出来赶车罢,瞿能已替了你一上午了。”接着目视前方,面无表情道,“小宁,你也一样。我没说你,不等于你没错。愈险之地愈得备加小心,要胆大更要谨慎细密,这是成事的第一关键。”
傅妫宁对着朱能作了个鬼脸,道,“知道了,万三总管,小的知错。不过,万三总管,你是否应该坐于这车中,让小的替你牵马,这才是你该有的派头。”
“你休要又打鬼主意,好好坐于车中,看好车中的东西。”
瞿能骑上青马,朱能接过马鞭,傅妫宁也坐于车辕上。
徐辉祖凝神望着前方,“此去和林,差之纤毫就可能有性命之忧,我四人一同从北平出来,我也想我四人能完完整整一齐回到北平。更紧要的是,不能事情未成,却枉自丢了性命,误己误国!大家打点起精神来,走吧!”
四人精神抖擞地向着和林向着那未知的龙潭虎**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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