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洪武九年，丙辰，四月十日，辰时，郅居水东岸，和林卫城。
徐傅等四人混在卫城南门前等待检查进城的一长队人群中。
远处已可见元古都哈拉和林。
那传说中建在天神河岸的黑色石城，青黑色的巍峨身影在远处三座皑皑雪峰的映衬下，庄严宏伟，确如天神的城池。
不同龙城，和林卫城的关防更加严密，军队密布城内，城门前以百户长为首的、身着银亮锁子甲的元军士兵以凶狠而警惕的目光注视着每一个来往的行人。
行人要进城前，都必须出示关防牌碟或是和林城的居民证书，即使如此，也免不了被反复盘问、呵斥甚至搜身，汉人打扮者更是遭到苛严搜查。
不时有小队的蒙古侦察骑兵或穿城而过直奔和林，或越城而出直趋大草原，隆隆的马蹄声和马队掠过**的阵阵旋风，更增添了紧张气氛。
四人终于来到城门前。
门前的领头百户长上下打量着四人，恶声道，“关防牌碟！”
瞿能忙上前，躬身双手送上牌碟，一边道，“军爷，我等是万家商铺之人，随同我家三总管正要往和林分铺查帐。”一边往那百户长手中塞了一袋上好茶叶，道，“此乃新焙茶叶，请军爷们尝个鲜。”
百户长举起茶叶袋，闻了闻，香味醇正，果是上好茶叶，面色微缓，道，“我等兄弟好久未见此等成色的茶叶了。嗯，万家商铺，倒也听过。”又细细验了四人的牌碟，再仔细看了看车上插着的黄色通关令旗，挥手道，“走罢。”
四人暗松一口气，徐辉祖和傅妫宁坐入车中，朱能挥鞭在马背上轻抽一鞭，轻叱道，“走。”车轮微微转动向前行去。
却听得一声喝斥，“那四人停住！”
一个眼神精明、面目雄豪的元军千户挡于四人面前。
他冷冷地看了那百户一眼，道，“布和，上面已是多次交待，凡汉人入城，必得细加搜查，你连他车上都未看，就敢放行！”
那百户脸色一变却又忍住，“是，巴特尔千户，此四人有通关牌碟又有通关令旗，所以属下未曾细看他车上，确是疏忽了！”
说完，对周围军卒喝道，“还不将这四人、马车细细给我搜了！”
军卒围上来，如狼似虎将四人从车上、马上拉下，上下左右细细检搜。那千户在一旁冷眼看着，慢慢踱到四人面前，突然抓住傅妫宁肩膊，一把将她拉过，厉声道，“你叫什么名字？那三人又是什么人？你们从什么地方来？到和林来作甚么？”气势凌厉，似欲将她一口吞入肚中。
朱能不由便一足踏出，却被徐辉祖止住。
傅妫宁心道，“我在宇宙时空特训中心十年的封闭式心理体能特训可不是白训的，你可是选错人了。”
她装出害怕的样子，道，“我，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那千户换成汉语又问了一遍。
她故作害怕、语不成句地道，“我，我叫万宁，从，从嘉定来，那，那个黄面的是我，我们三总管，那，那两个一，一个是瞿瞿大叔，一，一个是万，万大哥。我，我是跟着三总管来，来，来的，三总管要，要我干什么，我，我，我就干什么。”
那千户从百户手中取过碟牌，对着四人细细打量，冷冷‘哼’了一声，松开手，又慢慢踱到朱能面前，“你叫什么名字？你们万家在和林有几家铺子？你们要去哪家？”
朱能故作憨厚惶恐道，“回大爷，小的叫万忠，小的只是一个赶车的，和林有几家商铺，小的委实不知，万三总管说去哪家就去哪家。”
那千户厉眼看了朱能半晌，又慢慢踱到瞿能面前，“你好大胆，敢贿赂我大元兵卒，你可知我大元是如何处置此等人的？”一字一顿道，“割下他的头！取走他所有的钱财！”
瞿能镇静以蒙语道，“小民等在中原闻得蒙人‘宁可三日无粮，不可一日无茶’，‘清淡也罢倒一碗茶，单薄也罢铺一毡片’，故小民的东家特嘱小民等带得茶叶，遇见朋友敬上，以示礼敬之心，却不知乃是禁忌。小民若行为确有差池，愿按律法接受处置。只是请将军千万勿要怪罪刚才那位军爷。”
徐辉祖亦忙上前来深施一礼，道：“千户大人，在下乃万家总号的三总管万利。小民的手下不懂规矩，私送茶叶犯了禁忌，还请大人提点，我等立马改正。只是，也先不花宰相大人还等着我们商铺的茶叶过去，说是宴会要用，大人，您看，耽搁了，小民的商铺可是吃罪不起。”
此时，搜查的兵卒上前禀报道，“报告千户大人、百户大人，未发现有何异常。”
那百户也走过来，有些不悦地道，“巴特尔千户大人，属下的兄弟可是好久未闻茶香了，属下这才收下，您认为不妥，属下向您请罪，茶叶还给他们就是了。”
明元相持十余年来，边界地区的茶马互市早已停止，军中只能勉强供应上极为粗劣的茶叶，低等阶层的军卒更是连劣茶也难得喝上，这百户说的也确是实情。
那千户‘哼’了一声，正要开口，忽听得远处“呜呜”三声号角，两长一短，他面上一喜，道，“河南王练兵回来了！布和，传我号令，城门前清场，士兵列队，恭迎河南王！”
“是！那这四人？”
“先赶一边！待会再说。”
门前瞬时忙碌起来，士卒们将要入城的百姓赶到一边，在门前排成两列长队，城中统兵的万户也领着其他城中将领匆匆赶来，和巴特尔一起，在门前列成方队恭迎。
刚刚排布好，只听马蹄声震耳欲聋，已见一大片浓浓黑云泛着闪闪银光迅速向城门移动，不一会已到得城门前。
领头将军金甲白马，一身佛印，轮廓粗犷而深刻，身上泛着冰寒之气，正是元军“战神”扩廓帖木儿。
扩廓勒马立住，身后的黑甲骑士亦随之停住。
卫城万户领着城中诸将上前施礼，扩廓肃声道，“免了。”
诸将起身，于城门两侧垂手肃立。
扩廓微抖缰绳，**雄驹踏着稳健的步伐缓缓向前，身后的军马也随着其步履缓缓前行。
一时间，天地间只剩下马蹄整齐划一的击地声，及兵器盔甲相击的铿铿声，沉重的压力逼向在场的每一个人，使人不由屏息静气，不敢出声。
徐辉祖等四人隐身于马车后，一早已敛住自身的劲气，见此阵势，徐辉祖赞叹之余又不由心忧，“三年时间，扩廓已练出一支精兵，视其气势当可纵横天下，此人不除，我大明当无安枕之日。”
正思量间，觉得一股威压之力传来，他知道扩廓的视线正向己方扫来，忙眼睛低垂，躬背曲腰，和一般的百姓没有两样。
扩廓狭长凌厉的眼睛在四人身上略一停留又扫向他处。
入得城门，扩廓肃声道，“乌兰巴尔思、巴特尔，你们和我一起去和林！阿尔斯兰，你暂行代掌卫城防务！”
那领头的万户长和刚才那千户长应声而起，策马随行于他身后。
扩廓双脚一夹马腹，**马猛然加速，身后军骑亦随之加速，如一条黑色巨龙般迅速穿过南门，直奔卫城北门，不到一柱香时间整个队伍已是穿城而去。
城门诸人方才松了一口气，四人边上一个行脚小商人用袖擦去额上泌出的汗珠，道，“早听得河南王的名声，今日见得，真是威势无双，老天，我的冷汗都出来了。”
四人不由相视一眼，朱能、瞿能脸上已是露出忧色，徐辉祖却是面色平静，只是眼神更加深沉，傅妫宁则是一脸欣赏有趣之色。
徐辉祖对瞿能微一示意，瞿能已是会意，走到那百户跟前，施礼道，“军爷，不知我等四人……”
那百户不高兴地说道，“刚才没听见吗，你们先站一边去！这茶叶还你！”
瞿能忙拦住他双手，低声道，“军爷，不可。我等本是一片好意，却让军爷被上司责叱，已是极为过意不去，还怎好意思收回？”
说话间，又向他手中暗暗塞入一枚金质镶珠腰扣，悄声道，“我家总管说这是给军爷的补偿。”
又高声道，“军爷，也先不花相爷府上正等着我们的茶叶，可耽误不得，您看这如何是好？”
那百户假装抬手至眼，见得指缝间闪过珠光宝气，知是名贵之物，也高声道，“也先不花相爷要的？你们可有凭据？”
瞿能忙道，“有，有，有，军爷您瞧。”
从怀中掏出一张定货单，上面列有所需货品名称及也先不花相府的签印。
那百户眯着眼仔细瞧了半晌，道，“依仁台，你拿这张单去给巴图千户瞧瞧，看是不是也先不花相府的签印，问问他可不可以放行。”
一个元军士卒接过急忙向城边暗堡跑去。
那百户又转过头对瞿能道，“不是我要为难你们，这战乱时候，须得小心一些。你这单我给我的上司瞧瞧，他是丞相的族人，由他决定你们可不可以放行。你们先在边上等一会。”
说完，自去搜检其他入城人员。
大约半盏茶时分，众人才见得那士卒跑回来，对那百户禀报。
那百户边听边向众人望来，最后挥挥手。
那士卒走到众人面前，将单子还给众人，道，“算你们运气好，碰上我们百户大人和千户大人，走吧！”
瞿能连忙道谢，往那士卒手中塞入一袋烟叶。
那士卒满意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这人还算识趣，我再指点你一下，要命的话，进了卫城，不要左顾右盼，也不要停留，直接沿着这大街往前走，一直出城。知道吗？！”
瞿能忙道，“谢谢军爷！谢谢军爷！小民知道。”
众人驱车策马，进入卫城。
入得城门，傅妫宁偷眼望去。
只见正对卫城南门是一条可并行八骑的大街，以黑色圆石铺成，石缝间以白石灰抹平，平坦宽阔，一直通向正对的卫城北门。
大街两侧遍设军帐，每隔一段距离，便是一个小小的三层黑石瓮城，最上层设着堆碟、箭眼、射孔还有类似烽火台的东西，有士卒在上面紧盯着上下左右东西南北八方，可说是步步为营，布防得十分严密，连鸟都难以飞过。
正入神间，已有士卒大声喝道，“兀那黑脸汉子，你驾车速度快点，城中不许停留，也不许左右张望。”
朱能挥鞭在马背上一击，马匹拉着大车，在城中大街迅速奔驰起来，约摸两柱香时分出了卫城北门，重入茫茫草原。
再驰得一柱香时分，太阳已是西沉，远处和林的青黑色身影在如血夕阳映衬下，更显得清晰高大。
徐辉祖道，“到得此地，夜间赶路太急，易生事端，今夜就在此歇息，明儿一早卯时便行，巳时应可到和林。”
众人一齐搭好营帐，围坐于篝火前，朱能低声道，“属下适才城中所见所闻，沿南北向及东北向大街，各有瓮城四座，每座瓮城间设有十人营帐一百个，再加上城墙上城堡守卫兵士，卫城应驻兵为万人。”
瞿能点头道，“应是万户队一个，城门前领头迎接王保保的是一个万户长。”
傅妫宁补充道，“中间还有一个高塔，上面插着各种各样的旗帜。”
徐辉祖道，“那应是发令塔。这卫城是多重布防，即使攻破城墙，城内仍可层层进行防御，发令塔的作用就是进行发令调节。和林南面有三个这样的卫城，形成一道横阻在和林前的防线，与和林、杭爱岭北、断头山相互呼应，确是厉害。洪武元年，大都督攻下元上都后，曾想一鼓作气攻下和林，便是受阻于此。”
沉吟片刻又道，“这些不过是有形的东西，最终还得由人来用它。人用得好了，它就是好东西，人用得差了，再坚固的城堡，也不过是一件摆设。尖峰组的重要作用之一，就是要想办法把看来坚不可摧的东西变成摆设。”
傅妫宁道，“所以，我们要想方设法找出它的弱点，甚而制造出它的弱点。”
徐辉祖微笑道，“对。好了，大家早点安睡，养足气力，明日开始可不能再有丝毫的疏漏。”
一晚上，前后有数支巡逻的蒙古小队将众人从睡梦中唤醒，仔细查看众人的证件后方才离去，更让众人绷紧了心弦。
清晨，北极星还在天空留恋着不愿离去，众人已经起身。
徐辉祖骑上‘黑电’，眼中射出坚毅之色，平静对众人道，“走吧！”
跃马率先向和林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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