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相府夜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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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洪武九年,丙辰,四月十九,雨止。
卯时三刻,太阳射在万府后院小湖的湖面上,泛出点点金光,雨后树叶青草的气息混杂,显得特别润湿清新,天空也是如洗般的明净湛蓝。
徐傅等人围坐于水中楼一楼厅中餐桌前,正用着早餐。
那朱能臂上、腿上均是缠着白布,浓烈的伤药气息从他身上溢出,他却仍是兴致勃勃,精神上佳,道,“那狠毒太后肯定气得狠,小宁,我可是为你报了一箭之仇。却不知她和那朴院使又会想出什么阴险法子来。”
傅妫宁笑道,“我的好万忠大哥,谢你为我出了一口恶气,来,吃什么补什么,给你一支又肥又大的水晶凤爪。”
徐辉祖瞪了二人一眼,道,“食不语。”
朱能瞧了他一眼,低声道,“你自己不也经常用餐时找我们去问话。”
徐辉祖眼光横来,他忙低头,猛力啃起傅妫宁挟给他的凤爪,似和那凤爪有着刻骨的仇恨。众人不由皆笑。
食毕,仆人送上茶来,瞿能道,“不知朴不花听了下属回去转告的那番话,会有何计较?”
徐辉祖道,“你以为呢?”
瞿能道,“那太后和院使想要暗中对付那扩廓,自是不想把事情闹大,弄在明处。眼见得万氏商号和也先不花是利益盟友,元昭宗又刚刚赐给万氏商号特许经商权,故暂决无可能用明计硬夺,偷取失败,怕是会用软计。”
“何种软计?”
“如果是我,将采取如下计策:其一盯紧万府众人,力阻众人有和扩廓直接联系之机会,以免信到了扩廓手中,就再也不好下手;二是从万府中人入手,尽快找到内线,通过内线神不知鬼不觉将信拿出。”
“嗯,那他们会找谁作内线?”
“凡能接近这楼的人都有可能,不过,与其让他找,不如我们给他制造一个内线。”
“谁合适?”
徐辉祖、瞿能、傅妫宁三人一齐看向万和,万和颔首微笑,道,“当仁不让。”
正说着,门前消息铃振动,万和笑道,“有人送东西来了。”站起身来,伸手在消息铃的系绳上一拉,道,“送过来吧。”
不一会,一个仆役捧着一个帖子进来,恭敬送于万和手上。万和打开一看,转手递于徐辉祖,问那仆役道,“谁送来的?”
“是右丞相府上的那海大管家,说还有很多帖子要送,就不进来了,嘱我对老爷讲,今晚记得早些到场。”
万和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这不,机会来了。”
入夜,酉时,也先不花府灯火辉煌,后院白色大帐被映照得有如水晶宫般灿烂华美。
徐傅等人坐在右首角落的一个位置,偏僻不为人注意但是视角极好,可看见大厅的整个景象,显是也先不花为了弥补众人在座次上的靠后,让人特意安排,倒正合了众人心意。
此时众人正隐于人群中,边悠然享受着餐前小食,边细细观察着帐中态势。
只见也先不花夫妇坐于主位,不时对着来客微笑点头。
扩廓坐于左侧第一客位,坐姿笔直,冷冷观望着帐中景象;梁王坐于右侧第一客位,也是坐姿笔直,却是神态高傲,不屑看向任何人;显然二人是主客。
朴不花和纳哈出坐于右侧第二客位,两人正低声说着什么;珈璘真懒懒倚在靠垫上,和一垂目盘坐的高大西洋僧人坐于第二客位,却是彼此互不理睬。
其余北元朝中重要大臣、军中重要将领均依序而坐,可容百人的大帐座无虚席,人声嘈杂。
一会儿,只见得也先不花站起身来,重击二掌,帐中声音渐渐平复下来。也先不花笑容满面道,“先斟酒!”
早有两旁侍女上前来为众人碗中注入浓烈美酒。
也先不花举起碗来,续道:“今日此一宴席,一是迎接河南王龙城巡视归来,二是为云南王一洗长途尘埃,两王乃我大元两支擎天巨柱,可惜难能聚在一起,今日托我国事之便,终得二柱相聚,实乃幸事,更令我府上蓬荜生辉。让我等众人为二王共同举杯,一敬二王军功彪炳,战威赫赫;二祝二王再立新功,驱逐明逆,复我故土;三祝二王神威长存,保我大元江山稳固!干了!”
扩廓是面色平静,站起身来抱拳向着众人回礼后,方才端起酒碗,一饮而尽;梁王则仍是神色踞傲,站起身来向众人略一抱拳,随即饮尽碗中酒。
帐中连纳哈出在内,不少大臣将领纷纷喊着“二王万岁,复我故土,干杯!”,将碗中酒一饮而尽,帐中气氛顿时热烈万分。
朴不花仍是面色淡漠,珈璘真仍是懒懒洋洋,那西洋僧人则是面带梦幻之色,三人也立起身来慢慢将酒饮尽。
也先不花放下酒碗,又重击两掌,帐中又慢慢安静下来,也先不花笑道,“诸位,下面请诸位自由对饮,该敬的敬,该喝的喝,在我府上,请切勿拘礼,今日还安排了些许歌舞,以助诸位酒兴。”
说着,轻拍两掌,欢快热烈的乐曲声响起,十余个身着艳丽长袍的蒙古少女涌入帐中,在帐中载歌载舞,明亮欢快的歌声响彻大帐;川流不息的美酒佳肴送上宴席,美貌的侍女殷勤劝酒,下属给上司敬酒,同僚之间相互祝酒,娇声、阿谀声、寒喧声、歌声、乐声混杂一起,帐中气氛变得非凡的热闹而嘈杂。
徐傅等众人在角落边品美食边注视着帐中热闹景象,只见除朴不花和那二僧只是遥遥举杯祝酒示意之外,帐中文臣武将纷纷前去给扩廓敬酒,圆滑的也先不花不提,连私下对扩廓吐有怨言的纳哈出也上前和扩廓干了一满碗酒,反观那梁王,虽也有不少大臣武将前往敬酒,比起扩廓来却是大有不及,可见扩廓在北元朝庭的声势权威之盛。
那扩廓却始终面色平静,不论高位或低阶,凡是前往敬酒者,他必站起身来,与敬酒之人碰碗之后一饮而尽,十分的有酒量和气度。

傅妫宁不由道,“这河南王真是好酒量好气度,三总管,我总以为你是酒量好的,看来这扩廓只怕还要强于你呢。”
徐辉祖微微一笑,“确是,我也得去敬这河南王一下。”说完,倒满一碗酒,稳稳端着向扩廓走去。
他这一现身,场上有几人的目光立即被吸引过来。
扩廓仍是面色平静,冷肃地盯着他的举动;
朴不花淡漠的脸上现出复杂之色;
珈璘真是眼睛一亮,开始左顾右盼起来,最后终于瞧见了傅妫宁,邪邪盯着不放,傅妫宁身上顿感凉意,气道,“臭和尚,你会盯,我也会盯。”毫不客气也是盯了回去,那珈璘真却是面上渐渐露出懒懒的邪笑,似是十分得意;
也先不花则笑道,“万侄儿,你也来敬酒”;
纳哈出更是惊喜道,“万兄弟,我可找了你有半日,待会我们也喝上一碗”。
徐辉祖边行边微笑着一一回应众人。
来到扩廓面前,他举起碗道,“扩廓丞相是天下闻名的大英雄,不知在下可有这个荣幸,能和扩廓丞相喝上一碗。”
扩廓面色平静地盯了他一会儿,站起身来,淡淡道,“谢了,万三总管。”
两人碰碗后一饮而尽。徐辉祖方又开口道:“扩廓丞相,在下此来和林之前,曾先到西安的商号去瞧了一瞧,……”
话未说完,边上已有一个阴柔动听的声音**,“河南王,我也想和你对上一碗,不知可有此荣幸。”却是朴不花。
扩廓将酒碗再次倒满,和那朴不花对饮了一碗,转眼看向徐辉祖,正要开口,那朴不花已道:“万三总管,正好你在此,省了我的功夫,我有一事要问你。”
徐辉祖微笑道,“朴院使不知有何事需在下效劳。”
“你同我来这边。”朴不花向扩廓点头示意离开,便举步走向自己的座位。
扩廓盯着二人的背影,面色虽仍是平静,眼中却带上了思索之色。
到得朴不花座位上,徐辉祖恭敬道,“不知院使是何事。”
“啊,是这样,太后有一件手镯,上面还缺一粒粉色珍珠,我让人找了几家商号,都未送来满意的,不知你号中可有。”
“没有问题,明日就给您送去。对了,朴院使,在下本待敬完河南王之后,就来敬您,正好。”说着在碗中倒满酒,笑道,“祝朴院使富贵吉祥,事事遂心。”朴不花只得举起碗来,和他对饮了一杯。
徐辉祖见他饮完,笑着施礼,正要告辞,又被敬酒回来的纳哈出给拉住,两人连碰了三碗,纳哈出连称‘痛快’。徐辉祖笑道,“太尉,今日人多,找日你我二人再单独痛快对酌几坛,我那儿有好酒。”
纳哈出连声称‘好’,徐辉祖趁此道,“我的同伴在那边,我得过去了。”说着便立起身来,朝扩廓座位上望去,扩廓已是不见踪影,他故意面作失望懊恼之色,偷眼向朴不花瞧去,只见其面上已是微露放心之色。
徐辉祖回到座位,微笑对万和道,“我这边成了,下面该你了。”
万和道,“没问题。”眼睛看向朴不花。
过了一会,只见朴不花站起身来,走向也先不花,似要告辞。
万和一拉瞿能,两人沿帐边溜出帐去,藏于白石路畔、靠近院门的松柏林中。
一会儿,远远听得也先不花的声音响起:“朴院使,还请回去代为问问太后,那过两日的宴礼还有没有要添加的,我好赶快补上。”
朴不花淡淡道,“右丞相,我会记得,您请回吧,今日客人多,您得多照应。”
“哎,我得送您到院门才是。”
“不用了,今日月色不错,我也想一个人走走。”
“这样,那我就送到这,请朴院使走好。”
也先不花的脚步声渐轻渐无,直到没入大帐。
朴不花站在院中,看向天空,怅然片刻,慢慢向院门处走来。
万和、瞿能假装未瞧见他,背对着他从密林中转出。
万和道,“瞿先生,不瞒你,我这几日总是眼皮乱跳,怕是有事。”
瞿能笑道,“会有何事?说来听听,怕是万掌柜的想得太多。”
万和压低声音道,“瞿先生有所不知,三总管此来和林,还带了一封秦王妃的信在身上。”
瞿能道,“秦王妃?那是何人?她干嘛让三总管带信在身上?”
万和低声道,“秦王妃是河南王的嫡亲妹妹,这封信是要给河南王的。”
瞿能笑道,“噢,那不就是一封家书嘛,为何如此紧张?”
“唉,瞿先生。谁知道那信中是何言语,秦王妃如今嫁的是那明太祖的儿子,那可是北元不共戴天的仇敌,这信要好也就罢了,要有什么不妥,怕是连你我性命都不保。你看这几日,我店中宅中夜间来了好些不明身份的人,这不就是征兆。”
“万掌柜,你这样一说,事情还真是严重,那你可得劝劝三总管。”
“唉,劝过了,我劝他要嘛烧了,要嘛交给当今皇上,免得引祸上身。”
“他怎样?”
“他不肯。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怎么也得当面送给那扩廓。我这正着急害怕着呢。”
说着二人转过身来往回走,正和朴不花碰了个正着,二人是面如土色,忙躬身问好。
朴不花淡淡道,“今儿月色真是不错,很像我在家乡看到的月亮。”
说着越过二人,径直向院门走去,快到院门时,却又道,“万掌柜的,我让你家三总管帮太后娘娘找一颗粉色珍珠,明日你可早些亲自给我送来。”
万和忙道:“是,我一定一大早就给您送去。”
朴不花再不多言,身影没入前院中,万瞿二人见他走远,不由相视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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