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戏演全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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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洪武九年,丙辰,四月二十日。
卯时未到,清晨的第一丝曙色刚刚唤醒早起食虫的鸟儿,万和已在朴不花门前守候。
卯时整,一个老态龙钟的高丽老仆打着呵欠、步履蹒跚地走到院中,睡眼朦胧地开始打扫起院落,全没注意院外立着的万和。
再过一小会,正房、侧房俱是灯亮,一个绿衣白裙的少女轻快地从侧房内走出,头上顶着个浅绿瓷瓶向院中水井走去,粗黑的大辫随着她轻松的步伐在身后跳跃。万和轻声唤道,“姑娘。”
那少女从井边转过头来,看见万和,略吃了一惊,随即愉快笑道,“来得这么早,主人刚刚起身呢。你等会儿,我去禀报。”
说完,头顶盛满水的瓷瓶向正房走去。片刻,抱着瓷瓶出来道:“主人请你进去。”
万和走到外廊前,脱下鞋,恭敬道,“我进来了。”便走入正房。
房内,被褥已经收起,朴不花穿着白色的晨衣,坐在房中,头发尚未梳理,那少女稍后片刻也进入房来,跪于朴不花身后,为他梳理头发。
朴不花淡漠看向万和,道:“东西带来了?”
“是,带来了,不知是否合您之意。”说着,万和将一个方形粉红雕花首饰盒推到朴不花面前,轻轻打开盒盖,一颗浅粉红、正圆形、足有拇指盖大小的珍珠静静躺在白色衬绸上,闪着美丽的虹彩宝光。
朴不花身后的少女轻轻惊呼了一声,道:“好美的珠子。”
朴不花淡淡看了一眼,道:“可以。英姬,你把它收好,待会带给太后娘娘瞧瞧。唔,头发待会儿再理,你先出去罢。”
少女应‘是’,上前收起珍珠,跪伏着退到室外。
朴不花面色淡漠的看着万和,却不言语。
万和故作惶恐问道,“朴院使,不知还有何事要小号效命?”
朴不花仍是淡漠的盯着他没有言语。
万和不自在地垂下头,片刻才抬头颤声道,“朴院使,可是有何不妥?”
朴不花又盯了他片刻,万和故作惶恐地伏下身去,额头贴于地面,道:“朴院使,若是小号有不妥之处,请大人言明。”
片刻,朴不花方才淡漠道:“万掌柜,你可是辛亥年(注:1371年),十一月子月,大雪那日到得和林。”
“回院使,是。”
“那一年可是特别冷,冷得连人在外站一站,眼珠子都会冻出来。”
“回院使,是,小的到和林分号之时,正下着大雪,打得人眼都睁不开,地上的雪足有小的膝盖那么高,寒气直往人心里钻,小的那时穿了三件棉衣,一件皮袄还是冷得直打颤。”
“唔。那年不是个吉祥年份。应昌破城,当今皇上那时还是太子,被明逆追杀,仅剩六十骑从应昌逃到和林,太后和我也是历经艰辛才回得和林。我和太后比你早到一些,小雪时到的。”
“皇上、太后、院使俱是大富大贵,得上天眷顾之人,所以方得大难不死。”
“唔。不容易,大家都不容易。我记得,万氏那年在和林仅剩一个铺子,且皇上当年登基后,马上就颁旨取谪城中所有汉人商铺。万掌柜,你也不容易,不但保得铺子,五年功夫,还将万氏商号和林分号发展成五个分铺一个总铺的规模。”
“回院使,那是皇上、太后仁慈,诸位大人照顾,小号才有今日。”
“究到根底,还是因为万掌柜是一个识时务、善变通、精明能干之人,才会有今日之局面。”
“谢院使夸赞,大人之言实实令小的惶恐。”
“我从不说矫饰夸大之辞,万掌柜确是八面玲珑、进退有度之人。只是昨日宴上,我瞧万掌柜印堂发黑,面有焦虑垂败之色,怕是近日有灾啊。”
“是何灾?还请院使大人指点。”万和又故作惶恐。
“是身死灭门之灾。”
“啊,大人此话怎讲?”
“你家三总管可有一信,是那秦王妃与左丞相的。”
“在下不知。”
“是不知,不敢还是不愿。”
“大人明察,小的确是不知。”
“你可是忘了,再想想。”
“小的确是不知,小的不敢隐瞒大人。”万和说着伏地不起。
“噢,我本想救你一命,你既不肯讲,也就罢了,万掌柜的,请回吧。英姬!”
那少女进得房中。
“大人,请等一下。”万和惊慌抬起头来,额上满是汗珠,额角青筋爆出,眼中满是挣扎之色。
朴不花仍是冷漠盯着他,候了片刻,见他仍不言语,道:“英姬,送万掌柜出去。”
“是。”
“不,大人,求您让我再想一想。”
“不必想了,英姬,送客。”
“大人,大人,请等等。”万和低下头去,猛喘几口大气,道:“我都告诉您。”
“英姬,你出去吧。守在院中,不要让人靠近这房子。”
“是,大人。”
“现在讲吧,只有你我二人听得见。”
“请大人恕罪,小的刚才不敢讲,实在是因为这事干系太大。只是讲出来,大人能不能保住万氏这一干人等的性命家业。”
“有太后在,你说呢?”
“那——,”万和一咬牙,道,“不瞒大人,此次我家三总管来和林,确实带了秦王妃给左丞相的信,小的也劝过他,把那信毁了,不要徒增事端,惹祸上身。三总管讲那只是封家书,既受人之托,就得忠人之事,怎也不肯。”
“噢,那封信的内容你可知一二。”
“不知。”
“你家三总管可知。”
“应也不知。不过,这几日夜中,前后有几批人到我家铺子,似在找什么物件。前夜,还有几人闯到我宅中,有一个女子还被我家三总管的随从抓住,不过后来又被我家三总管放了。三总管说她们也是来找信的。出这事后,这几日他都把信贴身带着,说见着左丞相,就寻机递上去,也好完了这差使。我这心里正急着呢,也盼他早点把那信交了,大家心里也就都定了。”
“万掌柜,我教你个法子如何?”
“请大人指教。”
“你寻机将他那信偷出,交于我,我帮你毁了,如何?”
万和猛地盯住朴不花,颤声道,“大人,您想要这信?”
“我不想要,只是想帮万掌柜解了这个难题。”
“大人,这事小人不能做。”
“你倒有义气。那这样,我禀明太后、皇上,请旨封了你的铺子,再将那信搜出如何?”
“大人,皇上对左丞相恩宠有加,定不会这样做。”
“哦,不会吗?若是皇上听得你府中有给左丞相的劝降信呢?再加上太后在旁给皇上提个醒儿,万掌柜,你是聪明人,你说会不会?当然,皇上对左丞相自不会怎样,只是对敢带劝降信来的人,皇上会怎样,你我可是心知肚明。”
“大人,你怎能说那是封劝降信,那不过是封家书。”
“你又没瞧见信中内容,怎知就是一封家书?何况,即使是家书,内里不定也有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语。万掌柜心里明白得很,不然这几日也不会这样害怕不安。”
万和垂下头去,委顿于地,身子不断颤动,显是心中挣扎得厉害。
朴不花面色冷漠地细细瞧着他的神情变化。
半晌,万和才抬起头来,面现痛苦之色道:“好吧。大人,我想法子为您拿到这信。只是信拿到,不管是什么内容,您看了之后就得烧了。”
“可以,尽量在今日申时将信给我。只是,你别自个作主把信给毁了。你若这样做,该知道我有什么手段对你。”
“小人明白。”
“那好。你可以回了。”
“是,小人告辞了。”万和颤抖着身子,垂头丧气地退出屋子。

朴不花看着万和退出,面上却无任何高兴之色,沉默片刻,淡然喊道,“英姬,进来梳头。”
万和回到府中,将事情前后经过对徐辉祖禀报,笑道,“他给我的任务可是艰巨,今日申时就得给他。”
徐辉祖沉思道:“嗯,明日吐蕃摄帝师即会到得和林,他要今日申时给他,怕是想抢在扩廓与摄帝师会谈之前发难,以免联盟一旦谈成,扩廓声势更盛,他们就更不能对付他了。”
朱能听得,奇道:“这可是大大有利于我们。这太后也真是奇怪,扩廓为她家效命,对她只有好处,却如此处心积虑想要害他。”
瞿能叹道:“世上这样的事哪会少了,远有战国时廉颇为赵王弃用,近有岳武穆以‘莫须有’之名为那宋高宗屈杀,自古忠臣良将难为。”
傅妫宁也叹道:“说来说去,不过是一个私欲私仇作祟,结果不分轻重,不辨黑白,做下这些损人不利己的事。”
万和不由笑着拍拍她的脑袋,道:“你一个小娃儿家,哪来这么多感叹。”
傅妫宁心中直叹气,‘各位大叔大哥,我不过是顶了一个**岁的臭皮囊,总让人小瞧限制,说起真实年纪,可和你家小公爷差不离,真恨不得现在一下长到原来的年纪,就可独自走遍天下。’面上却是笑吟吟道:“难道我说得不对?”
徐辉祖温和看了她一眼,道,“对。你们可有好主意,让万和取得信但不引起朴不花的疑心。”
傅妫宁想起小说电影中的情节,不由笑道,“那还不容易,让万和叔请你吃饭,然后不小心弄污你的衣服,趁你换衣时取出信件,再灌醉你,将信送给那朴伯伯,不就行了。”
徐辉祖严肃道,“可行,但还得斟酌一下。”
瞿能道,“可请万掌柜通知朴不花那方,说以压惊名义今晚在酒楼宴请你,请他派个手脚机敏的人来,宴上你会设法制造机会取得信件,交给来人。”
万和道:“此法可行,不过,要补上一条,我一定要和来人一起去见他。”
朱能道:“信到他手上就行了,你为何要去?”
万和道:“我在他宅中提出条件是他看信后立即烧了,方能帮他取信,若不去,恐他生疑。”
徐辉祖道:“你若去,怕是有危险,要小心了。”
万和道:“我有分寸,保他此时不会杀我。”
傅妫宁道:“其实,他生疑不生疑又有何要紧,就算明知信有疑点,他也会要。”
瞿能笑道:“小宁,你说得不错。只是演戏得演全套,演真一些,这样才有效果。”
众人皆笑,万和自又赴朴不花府上言明计划。
午时,万和在和林最大酒楼黄金阁设宴款待众人,宴上朴不花果派了一个女子前来,充作雅间随侍的侍女。
席间,众人依计划,徐辉祖佯醉后,朱能装作粗手粗脚弄脏他的衣物,万和及那侍女扶其去雅座隔间擦拭换衣,趁机将信件盗出,又以徐辉祖大醉名义散席,瞿能等送徐辉祖回府,万和则以铺中事务名义和那女子一起赴往朴不花宅院。
申时,朴不花宅院。
万和及那女子坐于正室中。
朴不花淡漠看向那女子,道:“良淑,将信件呈上来罢。”
良淑举信于额,捧到朴不花面前。朴不花接过信,却不急着看,道:“万掌柜,你可看了这信。”
万和微一犹豫,道:“不瞒大人,在那酒楼小人就偷着看了这信,只是家书而已,小人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哦。”朴不花慢慢打开信,细读起来。读完站起身来便向外行去。
万和急道,“大人,您答应我的,拿到这信,您读了,就当我面把它烧了。”
“此信上有些事我得向皇上和太后禀报。”
“大人,你岂可言而无信?!”
“事关国体,有些事就顾不得了。良淑,你照看好万掌柜,待我回来再作处置。”
“好!大人,不瞒您,我在商场上打了十几年滚,什么人没见过。在酒楼我已让人将信另拓了两份,一份仍放回我家三总管衣中,一份我已交给心腹之人,若今日未见我回去,自会有人将信送到左丞相府上,将事情原原本本告之左丞相。”
朴不花立住脚看向万和,又慢慢坐下,淡漠的脸上更添冷色:“我早说万掌柜是个精明之人,说吧,你有什么条件。良淑,你到室外守着。”
“是。”
万和等良淑退到室外,道:“大人必定知道我万氏商号现在北元是也先丞相在后面撑着。但就如官场上没有永远的敌人,当官的只要有利益,今日的敌人可变成明日的盟友,商人也一样。这北元的势力,扩廓丞相有军队、皇上,也先丞相和纳哈出太尉互为犄角且有家族势力在后,梁王握重兵独霸一方,都是实力雄厚;两个圣僧凭的是宗教势力再加皇上的支持,就算皇上倒了,他们溜往其他国家找个庙儿也就是了;太后则不同,自应昌被获后侥幸逃回,虽还在宫中朝中存得一些势力,财力、人员都是大大受损,现在主要凭依的不过是皇上是她亲儿及太后的位份。太后向来狠绝,朝中及高丽王室恨她的人都是不少,如今太子陷于明国,若皇上倒了,继位的不是皇上亲儿,还不知太后将来有何结局。嘿嘿,这北元皇族的血案,我可是听人说了不少。”说着停下来看着朴不花。
朴不花微微动容道:“休卖关子,接着讲。”
“好。大人,我万氏商号要的是生意兴隆广达四海,我们不管什么元人、汉人、好人、坏人、忠臣、奸臣,只要你能助我做成生意,挣得银钱,我们都当他是朋友。也先丞相可以是我们的朋友,太后又何尝不可是我们的朋友。想大人也知道我万氏商号店铺分布之广,人脉之多,财力之厚,只要太后愿意,我万氏商号愿像对也先丞相一样,竭尽全力为太后效命。有我万氏相助,太后不愁没有财源,且就算将来有什么事,我万氏或也可助太后逃得劫难。”
“只怕万掌柜作不得这个主。”
“大人放心,我既讲得出,自是有把握。三总管私下对我透露过此意。何况,大人难道看不出,三总管此次来,对太后和您都是尽心结纳。”
“万掌柜此言我自会向太后禀报。”
“那信怎办?”
“此信我必须交于太后,但我保证绝不会波及万氏商号。”
“大人,你已失信于我,此话如何让我信得?”
“万掌柜提出如此丰厚条件就是保证。”
“那好,我再信你一次。只是,我希望大人明白,我万和只是个小人物,我家东家可不是吃素的。”
“你是威胁于我?”
“不敢,大人,您当知小人是胆小之人,所有事情均不过只是为了保得自己这条性命,我讲的只是实话。”
“万和,看样子我还小瞧了你。你放心,只要万氏商号对我还有用处,我绝不会动你家铺子。冲你这份智谋,呆在万氏商号作个小小掌柜,倒是可惜了,你若愿意,可过来为我办事,我手上财力虽不如万二,却也是不小一份。”
“谢大人看重,万二东家对小人有大恩,小人非是知恩不报之人,只得谢辞大人这番心意。”
“既如此,我也不勉强。那就这样,万掌柜请回,太后那方若有消息,我自会告知你们。”
看着万和退出,朴不花默坐室内,信搁于身侧,淡漠木然的脸上冷意更甚。
直至天色全黑,室外的渐渐不见五指,他才将信揣入怀中,站起身来,走出室外,对候在廊下的良淑淡然道:“良淑,走罢,进宫。”
说完戴上头笠,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如鬼魅般向长白宫后门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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