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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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想什么?”细君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边。“是在思念亲人们么?”萧放长叹一声:“是。可以说,是。我的父亲是在十年之久的征战中骨抛它乡的,母亲的死讯在我从军两年后传来的。在军营里,每晚我都喜欢对着夜空发愣,不知道唯一在世的妹妹是否也在抬头凝望。”“你还有个妹妹?”“是啊,很可爱的一个小丫头,性子比较热。”萧放的嗓音颤抖了一下又趋于平静。他们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联络了。很小很小的时候,他总是牵着扎着麻花辩的妹妹过桥去买棉花糖,妹妹啃着糖那甜美的笑容,他铭刻终生。小桥下流水浮萍,巷子深处传来马蹄印在青石板上的回声。一阵软风勾起了淡淡浓浓的乡愁,曾经如飞鸟一去不回。“我,还有个小妹妹,在我从军的那一年为大户人家帮工了。”萧放迟疑地说。他脑中又浮起了那匈奴少女的面影,和妹妹一样天真纯洁,善良,令他紧握在手的利剑斫不下去。“你想妹妹么?”“想有什么用,我们近十年没见,,就算面对面也许也认不出来。我的名字已上了阵亡者名单,永远回不了家了。”细君惊呀地转头看萧放波澜不惊的面容,他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尤其是那双眼,竟令她似曾相识。
“这没什么,”萧放懂她心思似地说,“我已经喜爱现在的生活,四海为家,每天都有全新的环境,全新的心情,也是一种别样的人生。”“你去过哪儿?”细君想起左夫人,心中一痛。“海南岛,云南,广西,大宛……海的苍茫,山的巍峨,湖的清澈,漠的辽阔,都是一首无言的歌,令你忘却所有的烦恼和忧愁。”萧放向着天空一挥手臂,“更重要的是,我找到了生命的尊严。亲眼目睹了各种生命存活的意志,我才知道自己错得多深。”他吐了一口气,“而我不知道战火对于个人,意义何在。“
细君凝神听着这些,因为从小受的教育有些抵触,但心底更多的是崭新的认同。萧放的心中却充满了苦涩,要是五年前自己就能明白,该有多好,多好。草原上的风吹痛了他的双眼,伸手抚着排箫,他不由满心伤痛。恍惚中一个少妇柔婉的语声在耳边响起:“排箫是有灵的。只要你用心去奏响它,我无论在哪里都听得见。但愿你能像大漠的苍鹰一样,高飞远扬。这首《鹰之歌》是我最喜欢的,现在教给你。”
大漠的夜色好蓝,无论是“深沉,清澈,明朗,自在都形容不了它。一弯皎月嵌在其中,洁透如同最白净的贝壳。
明月弯弯照九洲,
几家欢乐几家愁。
几家夫妇同罗帐,
几个飘零在外头。
“公主,天晚了,还是早些歇息吧。“冰凝走来为她披上披风,顺便瞄了一眼萧放。”“萧公子的房间也备下了,要不要为您带路?”“不敢麻烦姐姐。”萧放立起,独自走进无边的黑夜。
进了帐,细君悄声问冰凝:“你不觉得萧放有些脸熟?”冰凝摇摇头,又点点头,忽然眼前一亮:“不会是像王公子吧?”“去你的。”细君细思半月,也想不太起王豪的容貌了,也许是吧。
“细君。”两人都吃了一惊,岑陬不觉间出现在身后,“明天出去走走好么?你闷得太久了。”细君不假思萦地点点头,“嗯。”
几日的阴雨,总算出现了一个晴天。岑陬与细君骑着乌孙王府最神骏的马驹并肩而驰。“累吗?”他关怀地问。“不累,一点都不累!”她游兴正浓:“一直深居闺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想到有这么广阔的地方。”岑陬微笑:“这大漠我也走过千百回了,怎么今天就觉着那么可爱呢?是因为你吧?”细君吐了吐舌,脸上有些发热:“胡说!”“胡说就胡说,从来我到这儿,不是练马术骑射就是狩猎角赛。紧张还来不及,哪儿有闲情想它美不美呢?今天和你出来,的确是另一种感觉。就是汉人常说的那个——诗兴大发吧,可惜我做不了诗,只觉得很放松,很自得。”岑陬深吸了口气。“不,我们是两种不同的文明,没有优劣之分的。你们这里的牧歌,真的燃烧着一种酒一样的热情。”细君又回想起儿时歌舞教习的话:“您是大家千金,琴声中也要透出一份淡泊,典雅和尊贵来。要柔婉,要含蓄。”闺中不乏奏琴的高手,可当弦声筝筝响起,细君感到的只是娴熟的技艺,没有情感,没有起伏,没有一点光芒闪烁。来到草原,她首先注意到的便是牧人们嘹亮悠长的歌声,即使听不懂歌词也会被其中豁然的喜悦感染。岑陬淡淡说:“我知道的,你又想起了萧放。”
细君一怔,刚要反驳,他行若无事地指着前面:“那里就是军士的演兵场了。”
王庭中,冰凝正整理行装,也是回家的时候了。她提起包裹走出穹庐迎面遇上了萧放。“公主不在,”她说。萧放仍是似笑非笑的表情,“真不巧,我是来辞行的。”冰凝一愣,他举起手中的行李说:“主人家连路费干粮都盛情预备了,我不走岂非辜负了一番心情?”他满不在乎地一笑:“再说,我耽在这儿的时间也太长了。”冰凝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王一定是为了公主才要他走的。不知怎么,她有一点舍不得:“就这么走了?还是等公主回来,再留几天吧。”萧放一笑就要动身,冰凝轻声说:“一路平安。”忽地回过头,萧放大声问,“什么?”

“一路平安。”冰凝蓦地想加一个字:哥。八岁那年哥哥参军,自己说的不过是同样的话?她心一酸险些落下泪来。萧放一下子站到她面前;“竹笙?”冰凝身子微晃,“十年了,十年没有人叫过她的名儿,她差点以为是个梦。”萧放热泪盈眶,大声地叫:“竹笙!”“哥!”冰竹笙一下子抱住了萧放,泣不成声。从没有人看见,萧放的排箫上镌刻着两字:沈朔。不再会有人知道,他的妹妹叫——沈竹笙。几十年的塵战,填进去了多少人!他们都有母亲,姐妹,妻女立在门口送行,都有“一路平安”的祝福,可是,其中大部份都化作白骨埋进了荒丘;可是亲人们仍在翘首以待他们的归来!失散的兄妹,又何止冰,沈两家!对也罢,错也罢,所有的思念化在冰凝的笑容里,沈朔一遍遍唤着,竹笙,竹笙……
“我家里有一个和你一样大的妹妹,叫竹笙。”
“竹笙?好特别的名字!她很漂亮吧?”
“她长得和你一样漂亮。”
扶风握着马缰呆立在那儿,曾经有一个人对她说:“我有一个和你一样大的妹妹,叫竹笙。”然后,抬头与姐姐相视而笑。萧放抱着冰凝哭道:“竹笙,竹笙……。”扶风一动不动,十三岁的记忆汹涌而来。
父母相继早丧,家里就她和姐姐两人。这一日煮饭时,门口传来痛苦的呻吟。打开门,那儿躺着一个浑身血迹的男子,手中还握着一把滴着鲜血的长剑,瞪大双眼望着她。他的装束她从来没有见过。
她还不知道害怕,走到他身边问:“你很痛吗?”他锐利的目光忽地变得柔和,一下子晕了过去。她急得大叫“姐姐?快来呀姐姐!”十七岁的姐姐跑出来,看到这景像大吃一惊:“扶苏,快过来,危险!”“姐姐你救救他吧,他看起来好可怜。”她一再地要求。姐姐犹豫皱眉:“他是汉人!爸就是汉人给杀的,为什么要救他?”“可爷不也杀了很多汉人吗,救救他吧。”姐姐无奈地哼了一声,把那青年拖到床下,用水洗掉了地上的血,才做完一队骑兵就冲了过来。“看到一个受伤的汉兵了么,姑娘?找到他你能得到二十头羊,十头牛作为报偿。”姐姐镇定地摇头,“没有”。那为兵看了看她们,掉头走了。
对她们来说,二十头羊和十头牛是多么好呀,可是她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救他。
扶风的眼湿润了,刚开始姐姐对他很冷淡,理也不理。可后来就不同了,他们常趁着夜色一块儿出去散心。那一晚他的伤完全好了。姐姐拉住他说:“你留下来。”他没有答应,姐姐就把妈留下的排箫送给他,还教他吹奏。扶风清晰地记得那一晚她躲在帐蓬的角落听着断断续续的箫声,哭了一晚。姐姐都留不住他,更何况她呢?可是她是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他。天铃鸟整夜地唱着,又是喜悦,又是凄凉。
天不亮,他就走了。姐姐回来,眼睛是肿的。不久她们也随部落搬到了一处水草更丰美的地方,而她成了令人心碎的左夫人的侍女,赐名扶风。
刚开始她常常想他,后来就不怎么想了,再后来几乎忘了。只是此刻,当年他的声音又回荡在耳旁:“我家里有一个和你一样大的妹妹,叫竹笙。”她抑不住泪流满面。
多么希望,他能像抱冰凝一样抱一抱她……
一队彪悍的胡儿在草地上整齐地上马,下马,葡伏前进,风掀起了岑陬长长的貂皮灰袍,在月薄西山时的确有一种难以言传的帝王气气象。细君默然看着演习,恍惚间好像有一只只冷箭从空中穿过。那长官踢了一踢一个趴在地上兵士微高的脚踝:“要是真打仗,你的脚跟早被射烂了!”细君裹紧了皮袍,她觉得凉飕飕的。她向所有死难在沙场的军人敌敬,无论是胡人还是汉人。他们也许错了,可错得壮烈,错得辉煌,错得无愧无悔,又还有谁忍心去责备?只盼从此真的能安立下来,不再有老妇少女为亲人的杳无音信而伤悲流泪。
我们隔着迢遥的山河,
去看望远方的土地。
你用你的足迹,
我用我游子的乡愁,
你对我说:
古老的中国,没有乡愁,
乡愁只给没有家的人。
少年的中国也没有乡愁,
乡愁只给不回家的人。
伴着宏亮绵长的箫声,萧放的背影在夕阳中消失不见。他没有说“再见”,他许他早已料到这是永别。其实我们一直都在永别,永别一个人,一段光阴,一种心情而不自觉。即使再重逢,人事已非。
沈朔依旧是萧放,冰竹笙仍是冰凝,扶苏也还为扶风。重逢,只是捡起一片去年存下的落叶,又轻轻放下罢了。可它会让人不抿灭希望,不过于伤痛离别。有希望,就有故乡,就有生存的理由。有时候,一辈子就为了一个理由,一缕思念。而萧放的理由和全部的等待,就在于一段不会有的重逢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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