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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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风凝视他隐没,然后跃上马扬鞭飞驰,任头上的饰物被狂风刮落。“别再找了,再也找不回了,沈朔!”她对着原野放声痛哭。
“你们都怎么了?”细君奇怪地看着双眼红肿的扶风和半笑半哭的冰凝。“扶风,怎么突然要回去一趟?那边对你很不利呀?”“我只是想回家看看。公主放心,我会小心不让人认出的。”扶风坚决地说。她的哥哥很小就随军游走了,一点也不知道萧放,不,沈朔的过节:“是啊,家乡一个亲人都没有了,有回去的必要么?”扶风很轻但很倔强地:“不,我一定要回去!”
“让扶风去吧,细君。”岑陬悄无声息地走进,“不要令她留下遗憾。扶风,一切小心。”他脸上原先的冰冷霸气融化了似的,笑容温厚而真诚。“细君,今天天气不错哦,去外面散散心吧。”
“王,”曾担任赴汉使者的吉皋弥从窗口望着两人远去,喃喃自语:“先王的遗训,你真的忘了么?”
“姐,我见到大哥哥了。他很好,开朗而且健康。你教的曲子,他也吹得熟极了。”扶风抱膝坐在一片空寂的荒原上。“他很想你,真的。我想他会一直寻你的。姐姐,我好羡慕你。无论代何时何地,他都深深爱着你。”扶风望着天空喃喃地说,有点黯然神伤的感觉。她从十三岁就爱上的人,深深地爱上了别人。可是那个别人,已经不能知道了。就在搬离的第二年,汉军洗屠了她们的村庄。冰凝躲在奶桶里,看到姐姐,族人们的鲜血如此热烈地迸射出来,听着他们一声声地惨嘶。然后一个将领踏着血河从帐前走过,他的面容有无法言喻的忧愁和迷惑,剑上没有血珠。
她一辈子都忘不了空气中四下散开的那股甜丝丝的血腥味,正如她一辈子摆不掉那将领的脸庞,沈朔。也许你根本不该救他,那只是个美丽的错误。
那一天,她一夜长大。
“你回来了。”身后的语声响亮雄浑,“你终于回来了么?”扶风猛然转身,是单于!从紫云妃被封为匈奴公主,她几乎天天看得到他。那时的他,年轻轿健,忽然看着单于不再年轻的面容,却没有想像中的惶恐。“是的,回来了,来看我的足迹,我的亲人。”伊雅邪单于的身躯高大如昔,只是须发皆白。这是单于,是匈奴人的太阳!不知为什么,扶风满心的怜悯与感伤。“这还是你的故乡么?”伊雅邪突然暴跳了起来,旋即平静。“你来了,也好。跟我走!”扶风默默点头,他的脚步呆滞而沉重。
过了一个坡,一阵狂风袭来,抚风差点向后倒去,前面的平原上,红花开得热烈如火!所有的花瓣都张着笑脸,面对夕阳沉落。伊雅邪迎风而立,大声说:“扶风,我想知道你要对他们说些什么!”
缓缓蹲下,扶风痛楚地抚摸一片足边的花瓣,这也许是她的父亲,甚至姐姐若梨。满山遍野的花,一时间,扶风停止了呼吸,这是草原上悠久的传说,一朵红花,一条早天的灵魂。如今漫山遍野的花瓣颤抖在风中,真是鲜血般绝艳的色泽!在落日下绚烂得奇异。伊雅邪抬头挺胸,高高立在坡顶,仿佛他正在阵前指挥着自己的十万铁骑。“说吧,扶风!”

“我没有错。”扶风喃喃自语。睁大双眼,她已满面泪痕:“我没有错!你们的鲜血与生命的付出,是无与伦比的轻率与盲目?”
“扶风,如果你是一个骑猎民族的首领,有着一脉传承的对征服的渴望,你会怎么做?如果你是一个自豪的匈奴人,为捍卫和延续壮大这个民族的威势,你会怎么做?也许错的不是你也不是我,真的,至少绝不是我?”伊雅邪一把抽出腰中的佩刀,深深插进地上。“你走吧。”
“再见了,姐姐,爸爸,左夫人,爷,再见了。”扶风牵马走出了千步之外,才发现自己手脚冰冷。
再回首时,只有一个模糊的人影;一片触目惊心的红色。独自仰视着天空,伊雅邪刚毅的面容忽然变得温柔。他轻轻地张口:“紫云,紫云,紫云……”
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寒冷如冰的夜晚,小男孩对女孩说,你还有我,我可以陪你到天的尽头。
“若梨,若梨,我回来了,若梨!”萧放在草原上大声呼喊。“你在哪儿,若梨?我已经想好了,我要陪你住在这儿,我要陪你一生!”伤愈后,他又回到了军队。可手起刀落,已失去了原来冰冷自如的感觉。第一次意识到,从创口狂喷而出的,也是人的鲜血。对他很不满的副将下令,要他以牙还牙,杀光匈奴的一个村庄,军令如山。
老人握着胸前的刀倒下,小孩子跑上去叫“奶奶,奶奶,奶——”一个老兵剑光一闪,小小的头颅睁着童稚的双眼,滚到他脚下。所有的兵士疯了一般红着眼睛,杀,杀,杀。
他懂得那感觉,那种淋漓的快意。他从前又何尝不如此?何况一见到匈奴人,他眼前就会浮起得知父亲死讯后全家的伤痛;边疆城镇满地的尸身。血债血偿。可为何当时脑中晃来晃去,都是若梨姐妹的身影?走时,他对若梨说:“我们是注定的死敌。”一个字一个字地,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可是,毕竟他们没有仇恨。大汉的子民无辜,匈奴的子民又何尝不是?
若干年后,他在发黄的死亡名单上找到了自己。没有人相信他会当逃兵。
胡马
胡马
远放燕支山下
跑沙跑雪独嘶
东望西望路迷
迷路
迷路
边草无穷日暮
“若梨——若梨——”方圆百里的原野上飘荡着疯狂而绝望的呼喊,“若梨——”
“看,那只小鹿,好可爱!”细君兴奋得像个小孩:“呀,又来了一头,是它妹妹么?”“这是个好兆头,冰凝,你的孩子会像白鹿一样聪敏俊秀。”扶风笑着对冰凝说。从那次回来,所有人都惊讶于她对婶子异于寻常的好。冰凝脸红了,“谢谢。”“那是我侄儿呀。”抚风笑道,心中默默补上一句:也是他的甥儿。
岑陬转头说;“在草原,白鹿是善良美好的象征。我多么希望,这片土地也能有同样的和平安定。细君,你是吉祥的凤凰鸟。”初夏的阳光洒遍人间,岑陬的眼睛真诚而透明。细君发间的玉蜻蜓,闪着动人的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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