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娇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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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方飘来的音韵定住了早起的牧人们。那乐声有时如丝般微弱,几不可闻,有时如河川怒吼,奔流不息。南方湖畔有轻絮般的柳叶,终南山顶还闪烁着千年不化的冰雪。那琴音急促,缓慢相互交替,清脆时像燕子的呢喃,沉凝处似雁群的呼唤。所有早起的人都为它沉醉,即使晚睡的人也纷纷惊起。唯有那些无忧无虑的孩子们,筝筝弦声悄悄潜入他们的梦境,让他们感到身处母亲柔暖的怀抱而安然地熟睡。
行将就木的老医官在榻上露出欣慰的笑容:“细君,我坚强的孩子,真的长大了。”
默然地听着筝声,岑陬深切地感觉到它和《鹰之歌》的不同。萧放的箫豁达遂远,动人处在于它的无拘无束,海阔天空。而细君的筝律却是用各种各样的爱与牵挂编织,作为女儿,作为妻子,作为母亲,作为一个从大汉来到草原的人,她抒发了萦绕在胸中的千情万绪,变成了一首无言的歌。
从那晚被突然带走,关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细君渐渐由开始的惊惶宁定下来,她还有故乡,她不会绝望。握着胸前银质的乡思豆盒,她悄声告诉岑陬,飞扬,羽扬,我很好,不用为我担惊和悲伤。
人是阻挡不了环境的变迁的。在变迁中人唯一能做的,就是掌控自己的心情,仪态,含着微笑面对疼痛甚至死亡。
司仪面无表情地说:“奏乐。”
震天而响的喜乐盖过了春风般的琴声,两个侍女满脸的紧张,看着细君慢慢把手从弦上提起。她很安详地转头对她们说:“听过杜鹃和精卫的故事么?”一手从几案上端来一杯酥酪,她的面色和杯中的乳汁一样,最纯净的白。
“杜鹃是望帝的化身,他为了全城百姓在城门外日夜为民清命,最后飞起变成了一只鸟儿,那便是杜鹃,它的叫声像是在说:“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呷了一口奶茶,细君强忍着不让泪珠落下,顺了顺颤抖的声音继续说:“精卫是天主的女儿,一天到海边玩耍被巨浪吞噬,她的灵魂变为五彩的小鸟,每天衔起石子将其投入大海。”“为什么?”“她相信这样下去,大海终究会被填平的。”
平静地听着户外一壶壶牛奶被泼洒在婚道上的声音,娇娜直视父亲吉皋弥昏花浑浊的眼睛:“我知道,你盼这一天好久了,不是么?”吉皋弥转过身:“我也知道,你是永远不会懂的。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我们不讲这些,好么?”“不懂什么?不懂你煞费苦心诽谤汉公主的原因?不懂吉皋弥家族还未有过一个王妃?”娇娜轻蔑地说,放心吧,会让你如愿的。然后她身着盛大金色的礼服从帐中大步走出,夏日的阳光让人懊闷燥热。

目送着女儿决绝的背影,两行眼泪爬过吉皋弥刀刻般的皱纹,打湿了娇娜丰厚的嫁妆,对不起,娇娜。
吉皋弥对女儿的宠爱,是远近闻名的。牧人们常常能看到年轻的吉皋弥载着个小家伙,在湖泊雪山边勒马缓行。她穿着最柔软可爱的小皮袍,和鹿皮做的筒靴。风把那有红有白的脸盘儿吹得红艳艳的。当有人称赞小女孩出众的聪慧和美貌,吉皋弥就显得高兴非凡,大声回答:“是啊!这孩子太好了,我都不相信她是我生的女儿。”
娇娜的母亲是当年有名的美人,可惜难产死了。正当年盛的吉皋弥伤心于爱妻的早逝,发誓不再续娶,而把所有的爱倾注给他像眼珠一样珍视的女儿,他唯一的亲人。至今对她儿时的趣事,他还能如数家珍。有时候,他多想一辈子与女儿相伴!可是小鹰长大了,终究是要离开老巢的,它有自己的一片天空。坐下抚摸那些华丽的银狐皮,紫貂皮,金银珠玉,吉皋弥觉得寂寞在慢慢蛀空他最后的希望,孤独在冰冻他的心。他累了,真的累了。
我也不想,孩子,我也不想呀!如果没有王的遗嘱,托付,我又何尝愿意伤害你!这一辈子,我总是无愧于天下了。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你的心思,爸爸怎么会不明白?坚强些,孩子!
我**了,我一天天感觉到长大的气息,有了渴望飞翔的快意。很小的时候,父亲常常会带着我在暮色里奔驰。仰头看着他,我认定他是天下最俊朗的男子,双眉入鬓,目如晨星。当他出使远方,我每天除了思念还是思念,半夜泪水打湿了枕巾。
我学会了走路,学会了骑马,我有了伙伴,有了独行的能力。我们就这样不着痕迹地,渐渐分离。我天始发觉他的固执,他的衰老,他的强权,我想他的次数越来越少。他不过是个老人,是我父亲。
走向夏日里的岑陬,我和他一样满腹忧虑,面无表情。我是我,我只能容忍我是我。对不起,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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