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万劫春锁昆仑深 一身已是无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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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河上空,血雨停息。滚滚青云皆化作血色云海无边。天地玄黄塔顶,三颗形如日月的红丸上下翻滚。红丸之上,一个巨大的太极图色分黑白,状如阴阳之鱼,彼此纠结合抱,缓缓旋转,其间隐约有天地山泽之形,又有水火风雷轰鸣激震,三清端坐其中,面上俱如古井无波,六目相对,久久不语。
蓦地,一声惊天动地的巨雷轰然响起,却又仿佛不曾有半点声音,三颗庞大无比的红丸一齐震为齑粉,无数细尘纷纷扬扬,被那九重天外罡风卷起,随即风飘散,再无半点痕迹。
上清灵宝天尊立起身来,冷声道:“二位师兄,师尊所赐红丸已然炼化。此乃大逆不道之事,他日老师得知,必有责罚。只是事既至此,你我便在此作过一场罢。”
元始侧首朝老君望去,老君似睡似醒,只是端坐一旁。元始便笑道:“通天师弟忒也性急。我等虽然自作主张炼化了老师的法宝,只是眼前杀劫将至,尚不是你我同室操戈之时。既然已无后顾之忧,来日方长,又何必急于一时。”
通天教主哈哈大笑,双手一拍,太极图震得粉碎,天地玄黄塔层层崩塌,一块块坠落云海,须臾不见。金灯盏盏相继熄灭,元始头顶庆云消散,青,红,黑,白四条气练悠然盘旋,齐朝通天飞去。
元始忽道:“通天师弟莫急,愚兄还须暂借此四剑一用。”把手一招,四道气练掉头飞回,都落入天尊袖中去了。
通天教主面无表情,亦不开言,身形黯淡下去,隐没云海之中。元始,老君双双起身。天尊向道祖一躬道:“师兄请了。”老君微微颔首,依旧跨青牛去了。元始天尊亦化道白气,径奔玉清天方向而去。
天河上血云无垠,渐渐重又化为青色重云无边,似乎自有天地以来便一直如此。
西昆仑天柱。
天墉城中,西王母正对镜容妆。原来虽是太古真仙之体,亦觉眼梢鱼尾渐生,鬓边稍添华发,自叹道:“青春易逝,年华易老。纵然与天地同寿,日月同辉,那天地亦有常息,日月亦有盈亏。说什么万劫不磨,道什么万寿无疆?纵然繁盛如侬,也众不免化作尘土。”
又暗想道:三界众生皆以我为天后,母仪天上天下,以为威福无边。却不知我独守春宫亿万载,个中滋味谁人知晓?
又思及穆王天子数十年前一夜温存,如久旱逢露,纵然明知道是场露水姻缘,终究难以忘怀,忘情之际,手捧风月宝镜,看着那青霜丛里一人面桃花,不觉问道:“宝鉴呵宝鉴,我却问你:这三界六道有情众生,种种色相,孰人至美耶?”
话犹未了,就听得那风月宝鉴喀嚓一声响,原本光洁平滑的青铜镜面寸寸龟裂,西王母吃了一惊,不觉将宝镜抛在地下,起身出得宫门之外看时,只见那方圆三千里的红铜巨柱赫然直顶云霄,柱顶红云滚滚中,巨鸟希有目如青月,双翅展开百余万里,轰然扇动,将西昆仑山间天池之水扇动,青色波涛翻滚滔天,水中鱼龙翻滚腾越,凄厉悲鸣。
西王母失惊,忽然又听得嬉笑之声,急回首看时,却见那巨鸟希有足间隐隐现出一间石室,有人身长一丈,白发皓首,人身鸟面虎尾,身旁有一黑熊,背插双翼,左右顾望。那人与一女投壶,有入不出者,天为之嘘,出而脱误不接者,天为之笑,天空流火炤灼。那女子生得人身虎齿,蓬头戴胜,一根豹尾摇曳,娇笑连连。
西王母遥遥看了,暗叹:东君,东君,我本早已将昔世之事尽数忘却,你又何必来扰我?
喃喃自语,反复几回,不觉痴了。
忽然,希有一声厉叫,西昆仑微微摇撼,种种幻影尽消。西王母蓦然惊醒,颦眉若有所思。山间朔风寒冷,西王母独自立在宫前,兀自不觉。忽然肩头微沉,回目视之,咦!翩翩三青鸟,毛色奇可怜。朝为王母使,暮归叁危山。
却是青鸾仙子以青羽之衣覆之,一齐低声奏道:“娘娘,此地风大,请回宫罢。”
西王母不答,思忖片刻,忽然道:“鸾儿,你等随我去天池。”
天池,位于西昆仑半山,方圆一万二里,原本金风吹送,粼粼波光,鱼鸟嬉游,有日月出于湖中,万丈鱼龙吞吐,朝晖夕阴,万千气象。
西王母与三位青鸾仙子离了山顶,驾五色祥云来到池边,此时的天池却仿佛为西王母的心情感召,波澜不兴,阴云沉沉,一派死寂。偶有一头大鹗,其状如雕,黑文白首,赤喙虎爪,从池边万丈峭壁上嘎嘎怪叫飞起,蹬落百丈巨石,纷纷滚入池中,激点涟漪,却转瞬即逝。
众位女仙飞至湖面上,便有龙吟如钟,一头全身苍蓝,人面龙身似蛟非蛟的龙蛇,赤须如挂,分水而出,朝王母点头不已,喉中低鸣,便如朝拜一般。
原来此物乃是上古龙神烛龙长子,其名为“鼓”。烛龙本居于昆仑,盘绕天柱,绕之得三周,其长九万里,居于山中,饮食沧海。
后洪荒年间,神妖皆犯杀劫,女娲族中妖神贰负与麾下鸟神“危”杀烛龙次子窫窳。
“危”又叛贰负,贰负遂为昊天上帝所获,乃梏之疏属之山,桎其右足,反缚两手与发,系于山顶巨木之上。
昊天上帝即命“危”投身截教,修成妖仙,后万仙阵上阵亡,斩将封为危月燕,即二十八宿中北方七宿之危宿也。此乃后话。
天帝又命西王母召来开明六巫,乃是巫彭、巫抵、巫阳、巫履、巫凡、巫相六个,取回窫窳尸身,以不死之药灌之,遂复生,原来窫窳本是人面蛇身之神,复生之后却化作龙首无身,性情大变,暴虐好杀,且只知贪食不休,神智全无。西王母遂弃之于弱水,食人无数。后至十日并出时为猎神后羿射杀,亦是后话。

窫窳为危所杀后,烛龙大怒,命长子“鼓”与部将钦丕率妖军伐天,诛杀天帝之臣祖江于昆仑之阳。天帝震怒,御驾亲征,杀钦丕,俘鼓,并驱烛龙于钟山之阴。又将钦丕之魂化为鹗鸟,与鼓一同永困天池之中。
其后西王母又命鼓看守天池水镜,将功赎罪。
此时青鸾仙子齐道:“罢了。尔速将天池水镜开启便是。”
那鼓龙即仰首向西方天空深深吸一口气,西昆仑山中顿时天寒地冻,空中阴云越发浓密,便有大雪如席,朔风倒卷,满山遍野。好雪!但见那——
彤云密布,惨雾重浸。彤云密布,朔风凛凛号空;惨雾重浸,大雪纷纷盖地。真个是六出花,片片飞琼;千林树,株株带玉。须臾积粉,顷刻成盐。白鹦歌失素,皓鹤羽毛同。平添吴楚千江水,压倒东南几树梅。却便似战退玉龙三百万,果然如败鳞残甲满天飞。那里得东郭履,袁安卧,孙康映读;更不见子猷舟,王恭币,苏武餐毡。但只是几家村舍如银砌,万里江山似玉团。
鼓龙亦钻入水中,无移时方圆一万二千余里的天池池面冻得一似镜面一般。怎见得?只见:
雪积如山耸,云收破晓晴。寒凝楚塞千峰瘦,冰结天池一片平。朔风凛凛,滑冻棱棱。池鱼偎密藻,野鸟恋枯槎。塞外征夫俱坠指,池边仙子暗战牙。裂龙腹,断凤足,果然冰山千百尺。万壑冷浮银,一川寒浸玉。东方自信出僵蚕,北地果然有鼠窟。王祥卧,光武渡,一夜溪桥连底固。曲沼结棱层,深渊重迭沍。昆仑阔水更无波,皎洁冰漫如陆路。
西王母亦觉寒冷,便将羽衣裹了裹,一旁便有青鸾仙子齐声笑道:“这鼓龙果然有几分本事,娘娘以它掌管天池水镜,正是物尽其用。”
西王母不答,翠袖轻抚,镜湖之上现出人间万象。
原来此时人间,周天子穆王雄图大略,志在四海,数十年来,东征天下二亿二千五百里,西征亿有九万里,北征二亿七里,南征亿有七百三里,武功赫赫,四夷宾服,八方来朝,威势无边。如今正是周穆王五十五年,天子复命造父为御,驾赤骥﹑盗骊﹑白义﹑踰轮﹑山子﹑渠黄﹑骅骝﹑绿耳,香车黄盖,一路巡游至南郑,居于祗宫。
西王母见穆王天子侧卧龙床,微鼾而眠,面如童子,神采轩昂,头顶青气隐现,不由心头稍慰。原来穆王食了蟠桃,又得与西王母交合,已近真仙之体,虽已过期颐之年,犹精壮如少年。
遂召钦丕所化神鹗,口喷幽火,四下横流,须臾解了天池之冻,依旧是青波一池。西王母按落云头,纵身向水里只一跳,顷刻已然身在穆王榻前。
穆王猛然惊醒,见了面前妇人,一把抱住,叫苦不迭:“仙子,可怜你枕席之人!”
西王母笑道:“穆王巧梅,夫何为周流?环理天下,夫何索求?”
穆王乃悟,笑道:“江山如梦,美人如玉。姬满自当舍江山而就美人。”
是夜,穆王崩于祗宫,享国五十五载,终年一百零五岁矣。举国皆哀,穆王之子繄扈即天子位,是为周恭王。不表。
却说周穆王依旧车马出行,亲驾八骏之乘,与西王母一路香风滚滚,往西方凌空而行。西王母偎依穆王怀中,温言软语,吐气如兰,穆王呵呵大笑,忽又叹息。西王母怪之,穆王叹道:“姬满蒙仙子错爱,飞升仙界,诚是快事。只是忽然忆及当年南征,与敌血战。三军之众,一朝尽化,君子为猿鹤,小人成虫沙。我虽得道,然众生疾苦,何日方得解脱?思及此节,不得不悲耳。”
西王母娇笑道:“我才不理那众生如何呢。只要与你长相厮守昆仑,也就是了。”忽听得远空雷响,知是天劫降临。穆王已得真仙之体,又有西王母在身旁,这些小天劫哪里在意,只情放心而行。不觉那雷声越发响了,只在头顶不住炸开。但见乌云遮天,赤蛇万条,漫空狂舞,直轰得天崩地裂。穆王始觉心惊,正欲驱车躲避时,早被一道闪电击个正着,连人带车,并那八骏一同炸得粉碎。
可怜穆王天子,一生好道,游历天下求之,又会瑶池金母于昆仑之颠,终成仙道,谁知到头俱成画饼!
天界,瑶池。
亿万亩青色莲花只剩下几叶残荷,伶仃摇摆。
白炽真火之中,一个奇异的大得不可思议的影子渐渐消退,连同焚天怒火一同散去。
瑶池废墟上,昊天上帝捂住双眼的手慢慢放下,面无丝毫表情。身后,西王母微微颤抖,手指天帝,却无论如何也不敢开口。
多少劫不曾见过他这般模样了?西王母已经记不清楚。她只知道此时万万不能说话。
就这样过了不知多久,昊天上帝忽然问道:“你怪我心狠手辣么?”
西王母全身发抖,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颤声答道:“妾身不敢怪陛下!”
昊天上帝面色忽然一变,呵呵笑道:“贤妻请起!却是折杀小人也。”
上前扶起西王母坐下,瑶池依旧是青莲怒放,花海无边。千里眼,顺风耳两位神将齐来奏道:“陛下,那地藏王菩萨来也。”
天帝微微一笑,道:“请!”又回顾谓西王母:“有劳贤妻去唤小玄起来。”
西王母欲言又止,终究还是起身向瑶池外走去。
转眼出了瑶池,与地藏擦肩而过时,她终于明白了穆王为什么会落得如此下场。两行久已不曾流过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流下。
姬满,却是我害了你!
西王母咬了咬嘴唇,径朝下界东胜神洲而去。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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