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第二天。
镇天宝使尽浑身解数,撒娇撒痴,巴特尔终于准他不必留守厢房,而是可以在伯颜府中随意走动,但是没有允许,仍不得踏出大门一步。
可是这样镇天宝无聊得紧,于是趁巴特尔外出,他拉来环儿下蒙古象棋〈注四〉,但几番对阵下来,镇天宝总是华丽丽的输给初次玩这种棋子的环儿。
这彻底打击了他这个「常胜将军」的自信心,于是转而又想找莫愁问问儿子的近况,谁知他翻遍了整个宅子都没找她的影子。
这小妮子,他还没有问她和特木尔究竟是怎么回事呢!镇天宝想到昨日自己被关了一整天,她也没来营救……死去哪里了?
镇天宝一边念,一边啃着刚从厨房摸出来的大苹果,一口一声脆响。
就在这时,莫愁身着一袭夜行衣,风风火火地直冲镇天宝奔来。
见状,镇天宝含在嘴里的那块苹果立马喷了出来。
「你疯啦?大白天穿成这样,不怕别人当你是贼啊?」虽然她本来就是贼。
「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莫愁一脸严峻,朝四下望了望,没有旁人,她才将镇天宝拉至院落的一角。
「师兄,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但告诉你之前,你得向我保证,绝对不要冲动!」
难得有事能让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活宝师妹紧张成这样,镇天宝实在很好奇,饶有兴趣地打量她一番,又心不在焉地啃了一口苹果:「嗯,说来听听哪……」
「苍狼他……出事了……」
「啪!咕噜噜——」
此话一出,没啃几口的苹果直接坠地,在地上打起滚来。
「你说……什么?」
镇天宝抓过莫愁的肩膀开始使劲晃起来,音调也不自觉地拔高——其间莫愁露出痛苦的神色,推了推他的胸口,镇天宝松开她时才惊觉自己的右掌上沁染了鲜血!
「你受伤了?怎么回事!」镇天宝急切地问。
莫愁捂着伤口,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见她一身狼狈,说又说不清,镇天宝更是心急如焚,跳起来就要冲出府去找儿子,莫愁伸手把他一拽。
「师兄,我不是说过么……不要冲动!」
儿子是世上最重要的至亲至爱,镇天宝怎么可能不冲动?很想就此挣脱莫愁,不过又听她呻吟了一声,他这才停下脚步。
莫愁比寻常男子都要硬气许多,能把她伤成这样肯定不简单!看来儿子这次真是遇上麻烦了……
镇天宝使劲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然后趁着四下无人赶紧扶莫愁进入房内,将门掩好。
「这——怎会如此?」
将莫愁的上身剥得仅剩个肚兜,她的伤教镇天宝这老江湖看得都不由自主地倒抽一口冷气。后背和肩膀上有好几个黑紫色的掌印,左肩头甚至还渗出脓血,惨不忍睹。
「没什么……只是被我自己的毒反噬而已。」
莫愁轻描淡写地说,虽然她伤得一点也不轻——镇天宝可以想见,她遇到的是一个内功修为十分厉害的人物,不但将毒气凝掌,全数倒打在她的身上,而且还拖延了相当长的时间,不然不会烂成这样。
「你可以自己医么?」莫愁的毒术、医术都很高明,可镇天宝还是有点担心……
「无妨,只是一点逆鳞粉,还要不了我的命。」
虽然莫愁这么说,可是看得出她已经很勉强了,镇天宝有点不忍心继续追问她镇苍狼的事,不过这回倒是她主动提起。
「师兄,你暂且宽心,其实……苍狼目前尚无性命之虞。」
「此话怎讲?」
「苍狼他……被官衙逮捕了……」莫愁望镇天宝的眼神有点犹疑,这教他的心揪得更紧。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轻叹了一口气,莫愁这才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那天与镇天宝分手之后,镇苍狼在街上遇到了皇子那木罕。
说起这位皇子,还颇有点名堂。
巴特尔曾在镇天宝面前提起过,他是忽必烈正宫皇后所生的最小的儿子,真金太子的四弟,特木尔的四皇叔。早在真金成为太子之前,他便最得忽必烈的喜爱,加之蒙古人有「少子守灶」的习俗,所以汗位原本是要传给他的。
怎奈那木罕实在不怎么走运,当年在海都之乱的时候被叛军捉去当俘虏,这一去就是八、九年。
帝都风云变幻,他那么多年不回来,太子之位自然就易主了。
真金太子去世后,那木罕也获释,原本他以为自己这下能顺理成章做太子,可是事隔那么多年,忽必烈却更加属意真金的三儿子——也就是特木尔。
那木罕十分嫉妒,将当年传位的许诺重提,惹得忽必烈不快,痛骂了他一顿,更不许他再入皇宫。
此般这位落魄皇子既不愿回去封地,又入不了皇宫,他在北城逗留,整日自暴自弃般寻衅滋事。
镇苍狼撞见他时,那木罕正喝得酩酊大醉,揪住一个南人殴打,碍于他的身分,无人敢管。可镇苍狼看不惯,便教训了他一顿。
虽说镇苍狼经常出手没轻重,不过那木罕也是一介武夫,当时并没有出什么事。
可是谁料,就在他被抬回去的隔天晚上,忽然就一命呜呼了!
「所以,人们都以为那木罕是被小狗子打死的?」
「嗯。」莫愁点头道:「如今枢密院已经派断事官来调查了,忽必烈迟早会知道这件事……我怕到时候再去救人会来不及,就事先闯进一探……结果人没见着,却被一名云都赤击伤。」
莫愁的武功不弱,能把她打成这样,镇天宝心道:就算自己的右手还是好的,也未必是那人对手。
「打伤你的是谁?」
「青龙。」
青龙?他不是特木尔身边的云都赤么?怎么会和那木罕扯上关系?
「过去真金太子在位时便是中书令兼判枢密院事,我想……这次枢密院所派的断事官也是太子所委任的吧?」
就是说,特木尔是主事者了?
唉,若是早知道儿子迟早会出事,昨天就不该得罪他的!此时听莫愁这般说明,镇天宝直想拿脑袋去撞墙。
「现在该怎么办?」莫愁这么问。
镇天宝凝眉想了想。
「那个青龙不是易与之辈,武功不如他就不要硬拼。你有伤在身,就先不要擅自出伯颜府,小狗子的事交由我来处理吧。」
「师兄……」莫愁有什么心思似的唤了镇天宝一声,可欲言又止,镇天宝回头看她,她只道了句「一切小心」便不再多话。
之后,两人互换了脸皮和衣裳,镇天宝便疾步出了伯颜府。
元代和宋代一样,一般的律令法度皆由御史台执行,而枢密院掌管的皆是军法审判,不受御史台牵制。
再笨的人也由此可知,那木罕之死牵动甚大,姑且不论他的暴毙到底是不是和镇苍狼有关,怕只怕有人借题发挥,届时就算镇苍狼是无辜的,也难逃罪责。
一想到儿子可能在狱中被严刑逼供、饱受折磨,镇天宝就心急如焚,恨不得代他受过。这般想,脚下生风,赶往枢密院。
如预料中的,枢密院大白天的便护卫森森,不得而入。镇天宝绕了一圈,刚回到正门,便发现特木尔由护卫相随,正从北面骑马过来。虽然覆了一层人皮面具,可看到他,镇天宝还是本能地别过脸。
「青龙,这两天不必相随,就留在此地看守那少年,如果再有人夜闯,我可以多派人马随你调配。」
「殿下,不必了。青龙一人便能应付。」那云都赤这般回答。
啧啧,这「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口气真***。
听罢,镇天宝第一次仔细打量起青龙……
嗯,都见过他好几回了,今天才发现他原来长得还挺帅,那么年轻就成为皇太子的贴身怯薛,想来家世、武功都不赖。〈注五〉
镇天宝正琢磨着等这家伙睡着了,他再入内一探,忽然一道目光射来——青龙竟扭过头来直直望人,吓得镇天宝赶忙收敛了视线。
这家伙不简单,感觉好敏锐……看来接下来得小心行事了。
夜深人静。
这次镇天宝是有备而来,怀里揣着莫愁给的天女尘,飞檐走壁夜探枢密院总府。
子时交班,护卫最少。镇天宝在屋顶上蹲了一阵,捱到了时候,就飞身下来。
没拐两个弯,就发现青龙一个人按着佩刀,在内院来回踱步巡视。
看来镇苍狼就是被关在里面了……
镇天宝伸进怀里抓了一把迷药,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动作太大,青龙竟然有所察觉,他快速地回身,可再快也没镇天宝的手快,天女尘一挥——他的身子一僵,晃了两下,慢慢地倒下了。
哼哼,说什么「一人便能应付」,现在还不是被撂倒了?想着莫愁在这小子手里吃了不小的亏,得好好得替她报复一下才行!
走近青龙,镇天宝试探地轻踢了两下,没反应,于是大胆地坐到他的腰上,再掏出兜里的一支笔,舔了舔,打算在他英挺的脸上涂一只王八,可是谁知才提笔划了一道,忽然——
「你娘难道没有教你,不能随便坐在男人的腰上么?」
一道低沉的男音响起,竟是从镇天宝的身下传来的。

一惊之下,镇天宝不及反应,右腕便落进一只相当有力的手掌之中!
那个被镇天宝压在身下的男人,此时蓦地睁开眼睛,将镇天宝的手臂一折,疼得他哑然失声。
该死的,天女尘怎么对他无效?
「你是何人?」青龙起身,一边扣着镇天宝的脉门问,镇天宝疼得说不出话来——不过就算能说话,他也不可能告诉他。
见来人无语,青龙不屑地「哼」了一声,一伸手就去揭面罩。
镇天宝赶忙把脸一偏,幸好……脸上还戴着莫愁做出来的脸皮,不是他的真实面孔。
才刚这么想,青龙忽然又说:「你戴了人皮面具?」
糟糕!被他发现了?
镇天宝急急用左手遮脸,可是青龙武功和力道都大他太多,三两下便将他制服,一把撕了脸皮。
「呜……」好痛!这家伙的手头好重,比莫愁粗暴多了!
「是你?」见到来人的庐山真面目,青龙惊道。很意外的模样,同时他抓着镇天宝的那只手也不自觉地松开,镇天宝趁机挣脱。
青龙立刻反应过来,又想冲过来逮,镇天宝身形一晃,躲过了一招,跃上墙头,冲青龙吐了吐舌头。
「下来!」青龙冲镇天宝大喊,他轻功不济,跃不上墙来,这般镇天宝更是得意,继续扮了两个鬼脸,气得他怒上眉山。
「就算你逃得了,你就不怕我把今晚之事禀告太子殿下?」
青龙这般威胁道,镇天宝冷笑一声,回道:「好啊,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相信你了。」
听镇天宝这么一说,青龙立刻不吱声了——想来在特木尔心中,镇天宝仅是个弱质女流,更没有理由做出夜探枢密院这种宵小行径。
「那你和那少年是什么关系?」青龙这般问,听得镇天宝心里又是一揪。
儿啊,对不住,今晚恐怕是不行了……忍一下,爹亲晚点再来救你。
青龙的大声呼喝惹来人声骚动,想来其它的侍卫也会随即赶到,镇天宝也不再同他啰嗦,抽身而退,隐于暮色之中。
好不容易回到伯颜府,还来不及同莫愁换回来,镇天宝就支持不住,抱着自己那脆弱的右腕呻吟起来……
痛,真的好痛——三番两次被青龙那么使劲地抓,就算是只好手也要被废了!可恶,新仇添旧恨,下次逮住机会一定要把他整死!
「这么晚了,你在这儿干什么?」
背后忽然响起赵明远的声音,镇天宝转过头向他行了个礼:「莫愁见过公子。」
「还装模作样?你又没戴人皮面具。」他冷冷地说。
镇天宝这才想起刚才脸皮被青龙揭了去,他一路跑来,手腕疼痛难耐,一时竟把这事给忘了。
「呵。还有……上次你和那位姑娘互换身分,教她代你入兴圣宫的事,可以瞒得过旁人,却瞒不过我。」
「哼。」
既然被识破了,也懒得同赵明远废话,镇天宝一扭身就要回去,赵明远却一伸手把他的伤臂一握,疼得镇天宝「哎哟哎哟」叫唤起来。
「干么见着我就走?我又不是什么凶神恶煞。」赵明远轻道,撸起了镇天宝的袖子,看了看,说:「你又出去闯了什么祸?这回不给大夫好好医一下看来是不行了。」
「谁要你多管闲事?」镇天宝把手臂一抽,「反正一下子死不了……放心吧,你那最后一个条件我不会赖掉的。」
正欲离开,赵明远又把他一拦,「你想多了,我只是担心你的身子。」
呃……好冷!为什么赵明远每次一说这种话他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只想问你,这次受伤是不是和那个少年有关?」
不愧是赵明远,一语中的。可是他知道的已经够多,镇天宝不想再让他继续干涉自己和儿子之间的事了。
「唉,如果你什么都不说,我又怎么帮你呢?」
正当镇天宝这么想,赵明远忽然冒出来这么一句,听得他心头一动。
「你肯帮忙?」
「当然,」赵明远点头道,「谁叫我那么喜欢你呢?」
忽略赵明远最后那句半真半假的玩笑,他现在确实很需要帮忙,要救出儿子,硬的不行,只能来软的了。而伯颜和赵明远父子在朝廷内的人脉关系,无疑是个很好的倚靠。
「你要怎么帮我?」
来到赵明远的卧房,镇天宝把大致的事情经过告诉了他。
听罢,赵明远凝眉道:「很棘手啊。」
他这么一说,教镇天宝更加紧张,「为何这样讲?」
「这两天你们已经打草惊蛇,就算现在我去请太子网开一面,他也不会放过镇苍狼。而且那木罕是大汗的嫡亲皇子……如果治罪,你可知他会受什么责罚么?」
「什么责罚?」
「凌迟,外加株连九族。」
赵明远这么说,听得镇天宝倒吸一口冷气。
「这……这下该怎么办?」
「现在只有求佛祖保佑,关键时刻他千万不要说出你和他的关系,」赵明远淡淡地说,「只要他什么都不说,你就能平安无事。」
「啥?为什么说这种话?你不是说要救他么?」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救他?」赵明远转过头来,看着镇天宝的眼睛道:「我只说要帮你,又没有说要帮他。」
「你……你!」
又这种腔调,赵明远最喜欢这般作弄人!哼,说什么要帮忙,还不是尽说些风凉话!早知道根本就不该相信这个比狐狸还奸诈的赵明远!
被占了个口头便宜,镇天宝正欲忿忿离去,赵明远忽然抱着他的腰往怀里一带。
镇天宝完全没防备,顺势跌进他的胸膛。刹那间,满鼻子都是教人舒心的淡淡梅花香,闻得镇天宝几乎忘记了反抗……
「阿宝……」
陡然听到这个小名,是镇天宝遇见赵明远以来,他第二次这般唤自己……还真不习惯!
镇天宝扭动了一下身子,想从他的怀里挣脱,可是赵明远把他搂得更紧了,那力道大得几乎不下巴特尔。
「本大爷现在没心情陪你玩,快放开我!」有点懊恼狐狸的无理与霸道,镇天宝这般吼道,却不怎么讨厌被对方抱在怀里的感觉……
而此时赵明远,似乎也没有想放开他的意思。
就这样被抱了好久,久到连镇天宝自己都觉得情形太过暧昧,赵明远忽然在头顶「噗哧」一声笑出来。
「我一直想象不出你安静的时候是什么模样……原来是这么乖巧可爱。」
混蛋!都什么时候了,还寻人开心?这个死狐狸,真是欠揍!
正要抡起拳头砸赵明远的肩膀,他却笑得更嚣张,这回镇天宝是真的生气了,一把将赵明远推开,就要走人,对方却忽然停住了笑声,将镇天宝压在门和他的身子制造的狭小空间内,使得镇天宝无法动弹。
「阿宝……我说认真的,你真的想救镇苍狼么?」
「当然!」
「我可以帮你救他,」顿了一顿,赵明远的口气忽然变得空前严肃,他缓缓抚上镇天宝的面孔,接道:「可你现在就得答应我……第四个要求。」
「什么?」
「你要答应我: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你都不可以为了别人牺牲自己。」
吐露出这句话的赵明远,表情格外的温柔。
一时间,望着这张白皙的俊脸,镇天宝不禁看傻了……
「阿宝,你不高兴么?」
第二天一早,巴特尔便带镇天宝去城郊田猎,因为还记挂着儿子的安危,所以这一路上他有点心不在焉。
「没啊,和安达一起出来玩我很开心呢。」扯出一个微笑,连自己都觉得有点勉强。
巴特尔摸了摸镇天宝的头,说:「有什么烦恼尽管对我说,我们不久便是夫妻了,不该分彼此。」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镇天宝就更加烦恼。眼看婚期越来越近,儿子又出了这种事……他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啊?
这般念道,镇天宝又想起——
「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你都不可以为了别人牺牲自己……」
昨晚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姓赵的狐狸真是越来越会耍深沉了,尽说些教人听不懂的话,是欺负他肚子里墨水少么?
「阿宝……阿宝!」
一时走神,陡然听到巴特尔呼唤,镇天宝才回过神来,只见他一脸凝重,镇天宝有些心慌。
「你刚才在想什么?」
「啊?没有啊……」只是一不小心想起了那只讨厌的狐狸……
「不许骗我!」巴特尔的口气忽然强势起来,「我讨厌被人欺骗……就算是你也一样!」
他走过来一把抱住镇天宝,「阿宝,我不许你在我面前想别的男人,任何时候……你只可以想着我一人!」
唉,就那么一会儿都能吃醋,真是对这个醋坛子无奈了。
轻轻拍了拍巴特尔宽宽的背脊,镇天宝忽然觉得当初没有告诉他自己的真实性别,真是做对了!不然按巴特尔的说法,他骗了他那么多年,难保不会被碎尸万段啊……
注四:蒙古象棋类似国际象棋,棋子有国王和王后。
注五:云都赤这类的高级护卫,一般都是由蒙古贵族的子嗣担当。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