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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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天过去了,巴特尔的伤势日渐好转,特木尔和青龙也没来找麻烦,更教镇天宝惊喜的是,赵明远带来了儿子的消息。
「不出三日,镇苍狼便能回转保定路了,你大可不必替他操心。」
「真的么?你是怎么救他出来的?」镇天宝将信将疑地问,虽说伯颜是忽必烈最宠信的大臣,可作为他的儿子,赵明远还是太神通广大了一点……
「你可以不信我,不过这件东西你总认得吧?」
赵明远递给镇天宝一只用布帛包裹的长匣子,打开一看——是狂花剑!剑鞘上还系着一条黑绳,正是镇苍狼约见他的标志!
「他还好么?」见到这根黑绳,镇天宝立刻松懈下来,想见儿子的念头越发强烈起来。
「安然无恙。」
「是么……那太好了。」只要儿子平安无事,他就可以放心了。
「别高兴得太早,你忘了么?明天就是你和巴特尔安达的大婚之日。」
这种事情镇天宝怎么可能忘记,只是被赵明远一提醒,他不由得紧张起来。
「婚礼的事……我会处理好的。」
「呵,你这么说,是准备和他洞房了么?」
「洞不洞房,不要你管啦!」又在这种时候说风凉话,搅得人心乱如麻!镇天宝抱着狂花推开赵明远,奔回自己的房内。
把头埋在被子里很久很久……他终于作出了决定。
亥时,褪下巴特尔送的帕玛女服,镇天宝换上了黑色的左襟棉袄〈一种蒙人的男性装束〉,然后深呼吸三口气,走到巴特尔的房前。
推门之前,他做过最坏的打算:如果巴特尔知道真相后,怒不可遏,动手打他,他也绝不反抗,是自己辜负了巴特尔,所以挨打挨骂也是该然。
巴特尔是个好人,对他真心相待……镇天宝已不想再继续欺瞒下去了……
「吱嘎——」
房门推开,站在门坎之外,一眼就可以看到巴特尔已经迫不及待换上了蓝色的喜服〈蒙古人的喜服是蓝色的〉,察觉镇天宝进入,他一扭身,幸福的笑容就堆在脸上。
心尖一颤,镇天宝几乎想拔腿就逃。
「怎么那么晚还不睡?」
「我有话想对你说……」进入,阖上了门,镇天宝的声音有点微颤,低下头尽量不去看巴特尔的表情。
「咦?为什么穿着喀喇沁的衣服?」巴特尔这般问,听得他心如擂鼓,「阿宝,你还是穿裙子好看,男装一点都不适合你。」
「怎么不适合?安达……我本来就是男的啊。」
巴特尔听镇天宝这么说,愣了一下,马上又朗声笑道:「阿宝,明天就是我们成婚之日了,你在开什么玩笑?」
「我是认真的……」终于鼓足勇气,抬头看巴特尔。如镇天宝料想中的,对方根本当他在说笑话,一脸的不以为然。
这般,镇天宝解下了脖子上一直挂着的血玉扳指,递到他面前。
「安达,我不能嫁给你……这么贵重的东西,你还是送给别人吧。」
见状,巴特尔一下子紧张起来,他没有接过扳指,而是直接抓过镇天宝的双肩:「为什么不能嫁我?阿宝,我待你不好么?你不要吓唬我啊!」
「你就是待我太好……所以我才不想继续骗你。」虽然知道说出真相对巴特尔很残忍,但是镇天宝还是得说:「安达,我本是男儿郎,并非女红妆……所以,没有办法做你的新娘。」
「不信……我不信!你在骗我!」
巴特尔摇着头,双手把镇天宝的肩膀勒得生痛,镇天宝一声不吭,只是盯着他的眼睛,然后缓缓把手按上了自己的衣扣。
「你在干什么,阿宝?」
「宽衣啊。」既然不相信口头说的,就让你眼见为实吧。
镇天宝刚褪去了最外面的棉袄,巴特尔便手足无措起来,他松开手,不停在房内踱步,镇天宝把脱下的衣袍直接丢在地上,惹得他的视线不知道该放哪里。
只剩一件亵衣,有点冷,可镇天宝还是执意走到巴特尔面前,把衣带解开。
「安达,你看……我真的不是女人。」**的上身,一览无遗。巴特尔痴痴地看着镇天宝平坦的胸膛,眼神有点无法置信,镇天宝捞过他的大掌,按在自己胸前。
巴特尔顺着他的动作,摸了很久,声音颤抖地说:「阿宝,虽然……你这里是小了点……但是我不会嫌弃你的……」
听到这句话镇天宝真想昏过去算了!
傻东西——这种时候还自欺欺人!难道真要我把裤子脱给你看么?
这般想,镇天宝抓着巴特尔的手,就要探向自己的下身,巴特尔忽然浑身一震,猛地把镇天宝推开,朝后踉跄了一步。
「为什么……要骗我?」巴特尔的声音在战栗。
「安达……」
镇天宝于心不忍,想过去扶他,但见巴特尔脸色匹变,一口朱红蓦地吐了出来!
血珠溅到了镇天宝的脸上,把镇天宝吓得心脏漏跳一拍。
「安达!」
巴特尔捂着口,气息不紊,鲜血自他的指缝滴落,瞧得镇天宝触目惊心——伤不是快好了么?难道当初特木尔那箭还重创了他的内腑?
可是就算呕红呕成这样,巴特尔仍是不愿让镇天宝靠近搀扶。
镇天宝呆在原地,眼睁睁看巴特尔喘了好久,过了半晌,对方不再看他,而是背过了身去。
「你走吧……阿宝。」
「安达?」
「就当是一场梦……」他断续地说,语调有点恍惚。
「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话音刚落,镇天宝的手一抖,血玉扳指直直坠到了地面,「啪嗒」一声——
摔成了两半。
后来,镇天宝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巴特尔房里走出来的,只知道步子迈得很沉,每一步都好像有千斤重……
「怎么穿成这样就走出来了?想冻死么?」
陡然听到赵明远的声音,镇天宝抬起头看他,一边下意识地搓了搓膀子,这才惊觉自己只穿了一件亵衣。
赵明远解下了自己的帕玛披到镇天宝身上,道:「和我回屋吧。」
镇天宝没有答应,而是望着他的凤眼。
「安达他……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是男的?」
赵明远没有吱声,不过他的态度已经表明一切。
果然,那天放风筝,巴特尔忽然打断他,是因为早就察觉,只是等到现在才由他点破……这般,到底是他在骗他?还是巴特尔自己骗自己?
「喂……你怎么了?」赵明远脸色一变,抚上镇天宝的脸颊。
一惊之下,镇天宝才发觉自己的眼泪正不听话地往外流淌。
眼里涩涩的,心里也涩涩的。真奇怪,巴特尔明明只是童年的玩伴啊,可为什么听到他说「不想再见到你」的那刻,自己却忽然有种心痛的感觉?
「安达」已经不要我了……
镇天宝伤心地念道,就在这时,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难道,是巴特尔反悔适才说的那句,追出来挽回他的么?
心中一喜,镇天宝正要回头,忽然肩膀一紧,他跌进一具温暖的怀抱,满鼻扑进梅花的香气。
赵明远就在这时抱紧镇天宝的身子,凑上嘴唇亲吻他的眼睛。
这不合时宜的举动教镇天宝十分反感,好不容易挣脱他,镇天宝急急回过头,却什么人都没有看到。
是啊……巴特尔气到吐血了,他一定恨自己入骨,又怎么会追来挽回?什么脚步声……只是痴心妄想罢了!
下雪了。
今个儿是正月初一,蒙人的「席尼吉勒」〈白节〉,原本是镇天宝和巴特尔的大喜之日,只是主角缺席,婚礼无法进行了。
「你真的要离开?」
镇天宝正在收拾行李,莫愁这般问,他便点了点头。
「那蛮子会舍得你走?」
其实巴特尔一早就离开了伯颜府,除了莫愁和乌兰图娅,所有随行都跟他回了驿馆;晚间延春阁还有盛会,忽必烈会召巴特尔入宫,之后,他便得领命回科尔沁了。
心里一颤,镇天宝「哼」了一声:「他自己说不想再见我了,我不走,难道还要等着别人赶我走么?」
听他这么说,莫愁不说话了,镇天宝刚背上行李,踏出门坎,她忽然在身后唤了一声。
「师兄。」
镇天宝回过头,莫愁已经快步跟上,挽住他的手臂,疑惑地看她,只见莫愁弯起一个迷人的笑容。
「我和你一起回去。」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啦,我也想回去看看苍狼……而且说起来我家那个老不死的,这个时候差不多也该来找我们了吧?」
的确,师父已经一年没露面,不知道此时又死去哪个朝代玩了,算算时间,他说过的回转日子就在眼前,只是莫愁……
镇天宝忧心地望着她,忆起那日她哭泣的模样,她说要跟自己一起走,是想离开大都这个伤心地么?
「师兄,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没……我只是在想你走了,乌兰图娅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凉拌呗!」莫愁手双手一摊,有点无情地说。「趁她还没有陷得深,快刀斩乱麻,省得日后麻烦。」
这句话,倒像是说给镇天宝听的。
镇天宝苦笑了一下,正欲忽略这句话同她一道离开,突然一道熟悉的香味飘进鼻间。
又是赵明远!
再次见到他,镇天宝着实吓了一跳,倒不是因为他的忽然出现,而是因为他的脸……
原本斯文俊秀的面孔,不但顶了一双熊猫眼,半边脸还肿得老高,像是被什么人喂了一顿老拳。
「你的脸……」这是怎么了?平素里狐狸极注重仪表,打认识他以来,镇天宝还从来没见过他这么狼狈过。
「无妨,不用你操心。」
赵明远装模作样地轻咳了一声,惹得镇天宝嘴角抽搐十分想笑,不过他凉凉的眼神还是教他努力忍住了没有笑。
「你要走?」赵明远这般问,口气不再是过去那种调笑的调调。
「是啊。」镇天宝想都没想,这般回答。如今镇苍狼已经救出来了,巴特尔和他的婚约也自动解除,他没有继续留在大都的必要。
赵明远蹙了蹙眉,没有说话,这态度镇天宝心领神会,接道:「赵公子对犬子的救命之恩,镇天宝铭感五内,日后必会……」
「我可不指望你能知恩图报。」赵明远打断他,「只要你这『祸害』别继续惹出什么麻烦,我就谢天谢地了。」
说完这话,镇天宝还以为赵明远会出言挽留,可是接下来所说的话却大出他的意料。
「要走的话就趁早,最好明日之前就离开,去哪里都无所谓……只要别留在大都就好。」
这口气就像是恨不得自己赶紧离开,镇天宝听得很不痛快。他皱了皱眉头,正要拉起莫愁的手离开,赵明远忽然又唤道:「站住。」
「干么?」
「你是不是落了什么在府中?」
想了想,伯颜所赠赵孟俯的字画自己已经塞进包裹里,还有什么东西遗漏的?
「去前厅,把人带上一起离开。」
语毕,赵明远掉头就走,行色匆匆,瞧得镇天宝莫名其妙。
依赵明远所言,行至前厅,镇天宝才恍然大悟他所指的是什么人。这些日子过得浑浑噩噩,他险些把给她忘了!
「环儿……」
跑过去将女孩儿一把兜进自己的怀里,镇天宝凑近她粉嫩的腮帮使劲亲了两口,瞧她一脸茫然的可爱模样,失落的情绪渐渐缓和了一些。
「小姐……不……是公子。」抿了抿唇,环儿有点别扭地改口,看来赵明远已经告诉她镇天宝的真实性别。
「少爷说,让环儿跟着您。」
环儿这么说,镇天宝才发现她手中还提着一个小小的包裹。
镇天宝一直想带环儿远走高飞,而赵明远知道她的身世,所以要猜自己的心思并不难。只是他现在就让环儿跟随自己,究竟有何用意?
「环儿,你家少爷除了叫你和我走之外,还对你说了什么?」
环儿歪了歪脑袋,回道:「嗯……少爷说,公子您先走,他马上就会……」
「就会怎样?」
「就会追上来,和您一道『私奔』去。」
「噗——咳咳!」
她话音刚落,镇天宝马上就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赵明远这个家伙每次都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也不知这句话是玩笑还是当真的?若是真,他还是趁早开溜为妙!
傍晚,雪未停。
瑞雪纷飞的白节夜晚,大都全城的百姓,无论蒙人汉人,贵胄还是平民,家家燃着酥油灯,人人皆衣白色吉服,欢度节日。
就在这个全家团聚的日子,镇天宝心中却很不是滋味,大过年的,自己却要和唯一的儿子分隔两地,虽然不久就可以见上面,可是一想到之前的风波,聚散种种,未免有点惆怅。
白驹过隙,昨日今朝,人事尽非。
可是镇天宝从不后悔当年自己答应过宋瑞的那个承诺,也不后悔抚养镇苍狼十载……就算儿子不把他当成父亲也不要紧,自己是真心爱他疼他,对他仁至义尽,哪怕他并非陆君实的子嗣,自己也无怨无悔。
镇天宝望望天,时辰也不早了,虽说今晚没有宵禁,可还是早日出城的好,他怕夜长梦多,再生出什么枝节来。
正这么想着,镇天宝牵着环儿的手加快了脚步,可是走了几步却发现莫愁没有跟上来。
「师妹?」
回过头,但见莫愁望着北方怔怔地出神,对他的呼唤恍若未闻。
北……应该是兴圣宫的方向——莫愁果然还是舍不得离开大都、离开特木尔么?
「师兄……听说北城晚些会放烟花,我们看完了再走好么?」
这小妮子哪里是要看烟花,分明是对那家伙恋恋不舍!
镇天宝心中清明,却不点破。
唉……也罢,说起来她会变成这样也是因我而起,就当完成她的一个小小心愿吧。
镇天宝也很久没有看过烟花了,他记得十年前第一次看到那冲天飞起的烟花,自己还吓得从屋顶上摔下来,这件事被师父笑了整年。
十年后,再次观看大都的白节胜景,宋瑞不在了,小师妹长大了,镇天宝的心境也与过去大不相同……
望着漫天的火树银花,心中竟多了一丝难以名状的惆怅,镇天宝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
人间巧艺夺天工,炼药燃灯清昼同。
柳絮飞残铺地白,桃花落尽满阶红。
纷纷灿烂如星陨,霍霍喧逐似火攻。
后夜再翻花上锦,不愁零落向东风。〈元代,赵孟俯诗作《赠放烟火者诗》〉
胡思乱想的空档,忽然听到身旁有人吟诗,镇天宝想看看是何人这般风雅。结果一转头就望见一位白衣秀士,正含笑看着他。
「今个儿是普天同庆的日子,这位小哥有何烦心事?」
嗯……俊眉朗目,唇红齿白,是个十分帅气的路人甲,虽说不认识,不过好面善。
「没什么……只是触景生情罢了。」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得意之时须尽欢,还是看开一些吧。」他淡淡地说,冲着镇天宝又弯了弯唇角,暖暖的笑意彷佛能沁进心田一般令人舒服。
〈很多年以后,当镇天宝得知,这个人便是他仰慕已久的书画名人赵孟俯时,他非常非常的后悔——为什么当初没有请赵孟俯写个对联或者签个名什么的呢?〉
语毕,白衣秀士转身进入人群,镇天宝望着他的背影,怔怔出神,直到莫愁呼唤,才回过魂来。
「师兄,看,是那蛮子!」
镇天宝顺着她所指的方向,遥遥得望见巴特尔身着白色的裘衣,在人群中穿行——他的身形高大,仪表不凡,所以周围的男男女女都在看他。只是巴特尔一脸落寞,似乎还在为昨天的事情耿耿于怀。
见状,镇天宝心中一揪,急急收回视线,可对方好像也在同时发现了他,直直朝这边走来,吓得镇天宝想立刻刨个地洞钻进去。
就在这时,一群蒙古少女将巴特尔团团围住,她们纷纷向他献上哈达,有的还不由分说,直接将哈达挂上他的脖子。
巴特尔想要拨开众少女,可是其中一个忽然扑到巴特尔身上亲吻他。
看到这一幕,镇天宝心里一凉,默默地拉着环儿和莫愁,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
果然,巴特尔需要的不是一个「镇天宝」,而是一个会「小鸟依人」的红粉知己,比起「镇天宝」,乌兰图娅或者其它淑女名媛会更加适合他,告诉他真相虽然很残酷,却是正确的。
镇天宝、莫愁、环儿一行三人顺利出了城,雇了辆勒勒车,想在天亮之前赶到城外一个驿站,可是走到半路,莫愁忽然冲着车夫大喝:「停下,快停下!」
「怎么了?你要解手么?」
「不是!我有东西掉了……」她一边喊一边在乌漆抹黑的狭小车厢里到处乱摸,一不小心摸到了镇天宝的痒痒肉,搔得他「哈哈」大笑。
「师兄,别闹了!我真的有东西不见了!」莫愁心焦地叫道,顺手掐了一把镇天宝的腰,把他疼得龇牙咧嘴。
「什么东西掉了?那么大惊小怪的?」
「也没什么啦……」莫愁有点含糊地说。
环儿在一旁插话:「莫愁姐姐告诉环儿,环儿帮你一起找。」
「环儿乖。」镇天宝摸了摸女孩儿的头,瞧莫愁那么着急,他大概猜出来她在找什么了。
「你仔细想想,落在什么地方了。」
「……好像在伯颜府。」这么回答时,她的声音有点哆嗦。
「我和你一起去找——」
「不用,」莫愁打断镇天宝,「你带环儿先行吧,我去去就回,明天正午在驿站会合。」
「嗯,也好。」
他才说完,莫愁便急不可待地跳下车。
环儿见状偎向镇天宝,问道:「公子,莫愁姐姐那么急,到底是把什么东西弄丢了?」
「这个嘛……一个『情』字误人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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