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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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回
高贵卖女小元伶
和乐街中装大郎
腹中空空一皮囊,卖女寻欢禽兽肠
可叹少女春华梦,和乐街中遇荒唐。
春催柳絮凌空舞,正是栽瓜种豆时。农民在一年四季中,每季应该做什么事,心里清清楚楚。城市里的工人,每天何时上班,商人在哪个季节经营何种商品,学生每天学什么功课,何时考试,他们心里也都明明白白。唯独高贵这个已经娶妻生子的年轻人,每天东奔西走,除了追求一时的龌龊兴趣,没有任何生活的目标。自然,他也有需要用心的事,就是时时想着筹措钱。
高贵和王想在九美斋分手的第二天就回到滦州家中。他为了躲避父母的责问,进家后从来不先进父母住的房间,总是直接进到自己住的屋里。这次他进家后,对玉娘和元伶一反常态,表现得格外和气乃至多了几分热情。玉娘问他:“这几天你在唐山又干啥去啊?”照过去,高贵就会说:“男人的事,你少问。”这次他却坐在炕沿上笑眯眯的拉着玉娘的手说:“我告诉你一件巧事,有一天我在小饭摊吃饭,遇到了咱们一个老乡,经过交谈,他还是胡家庄咱们一个很近的舅舅。”玉娘惊奇的问:“他叫啥名字?是做啥的?”高贵说:“他叫王想,在唐山钉子街开着一个制钉工厂,雇着三十多个工人。他对我很热情,每天都是他请我吃一顿晚饭。”玉娘听了之后想了想说:“我是曾听妈说过,她有个堂哥叫王想,他早就离开家到唐山了,可是因为我太小,从来也没见过面。”高贵接着说:“还有件好事我告诉你,这个舅舅在唐山交际很广,他虽然是个工厂主,还认识文化界的一些人。他听说咱们元伶已经八岁了,也很关心她长大以后的前途。他说,在农村女孩子长大了就找婆家嫁人,一辈子除了生孩子就当‘锅台转’,没啥出息,就由他和天乐大戏院的郝经理搭桥,我们商定,让元伶去跟一位评戏班的阮老板随班学戏。”玉娘听高贵说让元伶去随班学唱戏,一下子就懵了。她说:“这件事你办的太轻率了,咱们就这么一个孩子,年龄又太小,她怎么能学唱戏呢?再者,你也应该知道,咱们爹妈都老了,粮店的营业也不景气,哪有钱供她去学戏呢!”高贵听了玉娘的话笑了笑说:“你这个人不开窍,戏曲行就是从小培养好,若把你这样的送到戏班子,培养到老掉牙也是个棒槌。我再告诉你,有舅舅和郝经理这层关系,我们已经商定让阮老板夫妻做元伶的干爹干妈,咱们就不用花钱了。说不定将来她成了名,还是咱们的一半摇钱树呢!”玉娘对高贵的决定和种种说法,依然是疑虑重重。可是她知道高贵的脾气,只要他想做的事,谁都拦不住。
晚上,全家在一起吃饭,都没有言语,还是玉娘憋不住的对高庆丰夫妇说:“爸妈知道吗,高贵最近在唐山通过关系人,要送元伶到一个评戏班子去学唱戏。”高庆丰把玉娘说的话是听清楚了,可是就如同没听见一样,一言不发的照旧低头吃饭。婆婆辛氏听到这件事,则诧异地说:“让元伶念书是正事,让她到外边去学唱戏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我早就听说在戏班子学演戏,是免不了挨骂挨打的,而且咱们家祖坟上也没有这棵蒿子,这可不是说着玩的。”高贵咽了一口饭抬起头来说:“你们啥都不懂,这个决定我也是经过考虑的,你们都希望孩子长大了有出息,可就是不愿意他们出门口。我就不愿意做一辈子粮食贩子,难道还想让一个丫头也做粮食贩子吗?妈说咱们祖坟上没有这棵蒿子,我的孩子我做主,你们知道这件事就行了。”高贵这番大刺刺的话,使除他以外的全家人难以说话。饭后,除玉娘在灶台上洗涮碗筷以外,都回各自屋里里去了。辛氏对高庆丰说:“今天晚上这件大事,你为啥一句话都不说呢?”高庆丰说:“我不是不想说话,我想通了,自己的儿子我都管不了,我哪有力量管孙女的事呢!你没听见高贵说孩子是他的,他可以作主么,咱们再说话也没用。”
遇事者迷,自从高贵要送元伶去学唱评戏那天起,玉娘就身心恍惚。高贵要换身上穿的脏衣裳,玉娘就把找出来新洗过的衣裳顺手又放在洗衣盆里;做饭时未向锅里添水,就向灶膛里填火,以致烧坏了锅盖。这些意识颠倒的举动,少不了要遭到高贵的指责和谩骂。奶奶辛氏看到元伶活泼可爱的样子,总是笑呵呵的夸上几句,现在看到元伶,就暗暗的流泪。家里人这种心理上的变态,并不完全是舍不得元伶离开家,而是对高贵的这个安排,有一种不可名状的不信任感所致。
在高贵要带元伶走的头天晚上,辛氏特别嘱咐玉娘,晚上要吃一顿饺子,按风俗给孙女“发脚”,祝愿她一路平安。高庆丰拉着元伶的小手说:“元伶啊,明天你就要同爸爸走了,不论你爹是为了他还是为了你,不论你走多远,不要忘了爷爷奶奶都喜欢你。我们都老了,说不定哪天就到阎王爷那里报到去了,你不要忘掉你妈就行了!”高庆丰说完了这句话,不由得在深深的眼窝里流出两行热泪。八岁的孩子,还不懂得人生离别之苦,她抖着爷的干瘪老手说:“爷爷放心,我学会了演戏,就天天给你唱,让你高兴。”这天夜晚,高贵和元伶早早的安然睡了,玉娘把元伶的衣裳和鞋袜,还有她过满月时粮店钱先生送给她的那连心锁,都包在一起。她在屋里躺也不安,坐也不宁,不时的看看元伶稚嫩的笑脸,看看墙上的挂钟。早晨六点钟,高贵把元伶叫起来,玉娘给她洗脸梳头,吃了一些油煎饺。高贵没有让元伶向早已起来的爷奶告别,就跨上衣包带着元伶走出大门,向城北火车站走去。这天早晨雾气很大,高庆丰、辛氏和玉娘在大门口扶着门框,一声不语的看着他们消失在晨雾中。
是日下午,高贵带着元伶到唐山的钉子街找到了舅丈王想,接着他们又到了天乐戏院找到了郝经理。经过简短的碰头,就在戏院的经理办公室,和正在戏院演出的德盛评剧团阮老板夫妻见面。这位阮老板两口子是东北人,而且都是评戏演员出身。他们都四十多岁,没儿没女,身边有个义女已经十岁了,现在是他们亲手培养起来的台柱子,小名叫大顺。这个德盛班常年在东北各市县演出,而且小有名气。日本人占领东北后,他们就辗转到关内各地演出。他们一看到元伶小姑娘,就认定是个唱戏的苗子。当晚阮老板夫妇请王想、郝经理和高贵父女俩吃饭,表示酬谢。酒饭之后,王想和郝经理各自退席,留下高贵父女同阮老板夫妻,交流元伶如何学戏的事宜。此间,阮老板两口子越看元伶越喜欢,张口就叫她老闺女。

事已促成,经简短的闲谈之后,高贵先开口说:“阮老板,我把孩子交给你学戏,主要原因是评戏这个戏种产生在我们滦州,我希望滦州人把这个戏种传承发扬光大。其次是不怕您见笑,就是我的家境很困难,她母亲辛辛苦苦的把她拉扯到八岁,就因病再也不能照看她了,现在我只是依靠借贷生活……”没等高贵把话说完,阮老板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慷慨的说:“高老弟不用再往下说了,我明白,谁家养儿育女都不容易,而且但有办法也不愿意把孩子送出来,我给你十元大洋钱,权作对你和尊夫人的补偿。此外,也请你放心,我们艺人有艺人的道德,绝不虐待孩子,更不当那些泯灭天良的人贩子。”这时,高贵认真的听着阮老板的话,两只眼睛转来转去也不做声。阮夫人看出来高贵是嫌钱少,就发话说:“大兄弟若嫌钱少,由我的私房钱中再加十元,但是咱们需写个字据。今后孩子由我们抚养,无论将来升发成才,或是投河跳井,由我们负责,与你无涉,你看如何?”高贵听了阮夫人的话,他的面部表情才松驰下来,满脸堆笑的说:“就按您二位的意见办吧!”这时阮老板找来一张毛头纸,清清楚楚的写了一份协议书,请高贵过目。他毫不犹豫的签上自己的名字,阮老板也画了押。高贵拿着白花花的二十块大洋钱,就心满意足的告别了阮老板夫妇,走出了天乐戏院,到合乐街寻女人去了。
合乐街的女人和鸳鸯巷的女人有所不同,她们年轻质丽,有文化。有的在期间就是校花,有的还是在校生。她们有的是玩世不恭,贪图过优越的享受生活,有的是想筹措续读的学费。她们的顾主是官僚政客和富裕知识界中的小白脸,喜欢的是下馆子、洗鸳鸯浴、看戏歌舞或郊游。到这里来的男人,当时也流传着一首八字诀。何谓八字诀?按顺序说就是:一笔好字,两口二簧,三杯美酒,四季衣裳,五官端正,六国留洋,七钱二分(1),八圈麻将。若没有具备这些条件或没有其中的大部分条件的男人,是很难在这条街上混际的。
高贵信步走进一个宅院,这个院子虽然不大,建筑格局却很考究。进了门房,东西两厢是事务处餐厅和水房,深处正房是三间通明的小客厅兼娱乐厅。院子在左侧有一堵花墙,由月亮门进去又是一个跨院,有一排十余间寝室,屋前筑有一条曲尺形的鱼池,几片盘子形的睡莲叶子浮在水面,显得十分幽静。他由老鸨带着走进一间屋子,只见一个戴金丝近视眼镜的年轻姑娘坐在椅子上正在看书。老鸨向高贵介绍说她叫春华,是新来的,过一段时间还要离开这里,说完就走了。
春华的打扮很平常,淡妆轻抹,多了几分斯文,少了几分轻浮。她微笑着请高贵坐下,就问:“先生怎么称呼?”高贵虽然没有见过大世面,却也炼就了一些油滑。他想,在这个地方的举止谈吐,自应避俗趋雅,于是轻轻的回答说:“我贱姓洛,名红,这个名字太浮俗了。”春华笑着说:“洛先生太恭谦了,古诗中就有一句‘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的诗句,怎么能说浮俗呢!”高贵仍装作谦虚的轻轻摇头说:“不管姑娘怎么抬举我,谁听到我这个名字,都以为我是女人,确实有些俗气。”春华说:“洛先生看事情似乎有些偏执了,俗和雅,是一种表现中的两个方面,雅并不拒绝俗,因为俗是雅的基础。”高贵听了春华的话,连连点头说:“感谢您的赐教!”这时春华也感到自己太性直了,就笑着说:“对不起,刚一见面我就为人之师,实在太不自量了!”接着春华又问高贵:“请问洛先生原来深造于哪个学府?现在作何事业?”高贵被春华这一深问,一时有些乱了方寸。他忽然想起了世间有“十个人九个吹,不吹没人追”的俗话,于是就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说:“往事不堪回首,我原来在加里顿(2)大学念书,因为日本侵华,没等毕业就辍学了。后来我知道国父孙中山先生讲‘三民主义’(3),我就开始做民生事业。”春华惊异的问:“你是位社会活动家?”高贵说:“不,我是个粮食的实业家。”这时高贵怕在闲谈中春华再问他什么,就反问春华说:“你这么年轻,为啥不念书而到这个地方来?”春华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不瞒你说,我并不是那些放荡不羁贪图享乐的女人。我高中刚毕业,家里没钱再供我,想找工作一没门子二没钱,我是偷偷的到这里挣点钱,圆我上大学梦的。”高贵在这里连蒙带谎的在这里住了一夜,被老鸨要去了五块大洋钱。至于这些钱能到春华手中多少,就不得而知了。欲知后事,请看下回。
注:
(1)七钱二分:指的是银元,旧时每块银重量是七钱二分。这里指的是要有钱。
(2)加里顿大学:是用文字,即“家里蹲”的谐音,实际是没有上过大学。
(3)三民主义:是孙中山建国民党的纲领,即民族、民权、民生,合起来称三民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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