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第三十五回
高辛氏一命染黄泉
冯玉娘沦为活人妻
为人之妇有何求?哭干双眼无泪流
老娘撒手离人寰,人亡家破缘何由?
秋风飒飒,寒露降临。高庆丰的灵柩入土后的第三天,家里人去墓地圆坟(1)回来,老夫人辛氏对儿子高贵说:“高贵呀!你爸爸比我先走了一步,元伶又不在家,咱们的粮店也停业了,伙计邱福奎给咱们做工十多年,他没向咱们要后一段时日的工钱,昨天也回老家了。现在咱们家只剩三口人,今后的日子,就只能靠你支撑了。过去你不理家不知柴米贵,若不是靠我的老脸向钱先生和邻居们求情料理了你爹的后事,做难的就是你。从现在起,你真的该收心过日子了。”
辛氏对儿子饱含希望甚至有些乞求的这番话,高贵则满不在乎的回说:“你们不用愁,车到山前必有路,俗话说:船破有底,底破有梆,梆烂了还有三百六十五棵钉呢!”他说完了这几句话,就气指逸使地让玉娘给他去找换洗了的衣裳。接着,二话没说,就走了。辛氏听了儿子放下的几句话,不由得心里打了个寒颤,她意识到高贵把话说得那么轻松,是他心里做着典卖家产的打算。玉娘对高贵没有任何办法,只会回到自己的屋里去掉眼泪。
曾在粮店帮工的钱先生夫妻,深知高庆丰的去世,高家失去了顶梁柱,唯一的儿子又不务正业,剩下的老太太和年轻的媳妇,心情肯定不好,就前来探望。他们进门看到只有辛氏一人个在屋里孤单的呆坐着,就安慰她说:“老嫂子不必太难过了,夫妻之间,历来有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却少有同年同月同日走的。古语说:外伤易医,心病难除。如果因为思虑过度伤了身子,自己受罪,也给家中人添累。”辛氏叹了口气说:“现在我才明白,回想我们家庭走到这一步,特别是儿子这种情况,老东家有责任,我也有责任,严父不严,慈母太慈,也助长了他的不良行为,可是现在说啥也都晚了。”钱先生说:“我还有件事向你做个交代,就是老东家在世时托我代管的那五十元洋钱,他过世时用去了一半,这你是知道的,还剩下二十五元,我换上了你的名字仍存在钱庄(2),现在我把钱票给你,今后若用钱你就去取。”辛氏接过钱票说:“过日子没钱,心里发慌,手里有了钱,心里也害怕,不定哪天,让我那个孽种知道了给要去挥霍了。”钱夫人说:“不用怕,你不给他就是了。”接着,钱先生又说了些安慰的话就告辞了。
高贵离开家又去了唐山,他先到钉子街又去找王想,本想在他那里觅个住处。这次王想见了他没有像以前那么热情,他坐在椅子上张口就说:“高贵呀!你来的正好,咱们是亲戚,我本想帮你给外孙女元伶找条发展的路,结果,你背着我和郝经理把孩子卖了。你这么做,无形中我也成了你卖孩子的帮凶,日后叫我有脸面见我的堂妹和外甥女呀?”这时,高贵被王想问的满脸通红,他还是狡辩说:“舅舅,你误会了,而是阮老板知道咱们养这孩子不容易,硬给了点钱,不是卖更不是我要的。”王想听了冷笑道:“我已经是四十岁的人了,在唐山这个窑坡也住了二十多年了,可以说听到的见到的事也不算太少了。当年丰润县有个叫郭永祥的人,他是个吃喝嫖赌无所不及的落拓邦子,他就曾经以给闺女找个干爹学戏为名,把亲生闺女卖给了一个戏班子,你听说这件事吗?”高贵依然红着脸答:“这个我不知。”王想微笑着说:“幸好这个闺女自己争气,就是后来被誉为评剧皇后的白玉霜,可是她的爸爸却落个如同狗彘了。”高贵听了王想这些话,好像句句都是指桑说柳给自己听的。他的小聪明被王想捅破了以后,就佯称还要会朋友而告辞了。王想仍旧坐在椅子上,没有留他也没送他。
高贵由钉子街王想的制钉厂出来,心情既沮丧又气恼。他就直奔大世界天乐戏院,想找德盛评戏班的阮老板,说清他不应该把卖元伶的事,对外说出去。孰不知阮老板夫妻也是精细人,从他们由高贵手中收养元伶的过程中,就感悟到高贵并非是堂堂正正的想培养孩子弘扬评戏艺术,实际是为了一个钱字。他们担心日后高贵再生枝节的前来纠缠,就在完成了和天乐戏院签定的演出合同后,很快的收拾行装离开了唐山。高贵在王想面前受到冷遇,在天乐戏院找阮老板又扑了个空。无可奈何之下,游荡到大世界东侧的冰窑胡同,这里经常有些游民懒汉聚集赌博(3)。他先是站在旁边引颈观看,紧接着就兴趣萌生下了水。
再说滦州高家,高庆丰的“五七”(4)过后,辛氏想到儿子高贵不在家,怕媳妇玉娘孤闷伤了身子,就让她回娘家住几天。玉娘到胡家庄见了父亲冯老二和母亲王巧慧,就呜呜的哭了。她爸妈认为玉娘是因为老公公去世而悲伤,经过她的叙说,才知道是由于外孙女元伶不明不白的被高贵送人学戏,他又不务正业,使一个好端端的家庭陷入困境而悲伤。王巧慧说:“回想玉娘这个不幸的婚姻,都怪她三姨巧雨急不择路。”冯老二说:“我看也怪不得巧雨,她也是为咱们好,论条件当时也不错,只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而已。”王巧慧问玉娘说:“高贵把元伶送到哪个戏班啦?”玉娘说:“高贵只说在唐山的一个评戏班给元伶认了个干爹干娘,别的情况我都不知。”王巧慧说:“高贵若真的送孩子去学唱戏,还算是件好事,若是把孩子给卖了,玉娘你可就成了苦仃伶了。”冯老二说:“社会上凡不务正道的人,最大的能力就是靠说谎话混生活,甭说卖孩子,把老婆和老娘卖了的也不是没有。”这时,玉娘擦干了眼泪抬起头来说:“爸妈不用替我犯愁,说实话,我和高贵这种日子也早就过够了。我只是想,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他若真的把我和孩子卖了,事情也算出头了,我也会很好的活下去。我只可怜我的婆婆,她已经到了风烛残年,她有能力养儿子,儿子却不定能养她!”玉娘说完了这句话,不由得又流下两行眼泪。
翌日早晨,冯老二一家正在吃饭,忽然有个陌生人找上门来,他自称是滦州城里高庆丰家的邻居。玉娘认识,是皮匠(5)陈三叔。她惊异的问:“三叔来是有事吗?”陈皮匠说:“我未到过胡家庄,找了好一阵子了。”冯老二和王巧慧请陈三叔到屋里坐,歇歇脚。陈皮匠说:“没时间坐了,我是给你送个信,你婆婆早晨起炕去厕所,死在厕所里,家中没人,是掏尿的车夫发现的。我们找不到高贵,听你们粮店原来的钱先生说你是胡家庄人,我就摸到这里来啦,你快回家看看吧!”陈皮匠说完话就急忙走了。玉娘听到这个消息,顿时心乱如麻,不容多想就要回家。冯老二说:“等我换件衣裳,和你一起去看看。”

冯老二和玉娘父女俩来到城里高家,只见邻居们已经把辛氏放在一扇门板上,身上盖了一条被单。玉娘见状就大哭不止。这时有人劝她说:“先不要哭,还是把高贵找回来要紧。”玉娘说:“我公爹去世后的第三天就走了,至今没有回家,估计他可能又去唐山了。”又有人问:“你们在唐山有亲戚吗?”玉娘说:“我母亲有个堂兄叫王想,据说在唐山钉子街制钉厂,高贵认识,我却没见过面,除他以外,就没有别的亲戚了。”经众人商议,玉娘是个妇道人家,高贵不在场,没人敢做主装殓。于是就派两个年轻小伙子周大勇和楚世厷,火速去唐山,先到钉子街找王想,如王想处没有,就到戏园子或旅店去找。
周大勇和楚世厷两个人到了唐山,很顺利的找到了王想。王想说:“大约在一个月前高贵曾来过,因为他背着我把闺女卖给了一个戏班子,我很生气,说了他几句,他不高兴的就走了。”周大勇和楚世厷无奈的离开了钉子街。因为戏园子大都在小山一带,他们刚走到小山东口,就看到一群人围着一个躺在地上的人看新鲜。有人说:“这小伙子可能是喝醉酒了!”也有的说:“他可能是犯了癫痫病。”其中一个老者说:“依我看,他没有酒气,嘴也没吐白沫,八成这位老弟是犯烟瘾了。”周大勇和楚世厷挤到人群里边细看,认出正是高贵。他们把高贵由地上拉起来说:“我们找你找的好苦,原来你在这里,快跟我们回家吧!高贵看着他们就如醉如痴的说:“我全身没劲,你们找我做啥?”周大勇说:“先走,回家再说。”接着,两个人连扶带拉的把高贵拽上东去的火车。
他们三个人回到滦州家中,高贵才明白是老母亲去世了。在高贵的眼皮底下,辛氏的丧事办的十分简单。棺木和寿衣是早有的,没有请鼓乐,只是请人在坟土未干的高庆丰棺木旁挖了一个并骨坑埋葬了。
晚上,在冷冷清清的灯下,只有同死长虫似的高贵和戚戚哀哀的玉娘,两个人都不说话。此时,玉娘的心情很乱,她忽然想起说书的人说的一句话:“为人休做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高贵这个人,她自知是靠不住的。靠不住又当如何?只可回娘家。但是,嫁出去的人靠娘家也不是长计。想来想去没有办法,又流出了伤感的眼泪。高贵看到玉娘的样子,头脑似乎清醒了些,想到一个好端端的家,沦落到今天的地步,不得不把埋在心底更让人难以接受的丑话说出来。他慢声慢气的对玉娘说:“玉娘啊!现在我的身体离开那些东西(6)已经不能支持了,趁着你年轻,还是另嫁一个人吧!我潦倒困死是自作自受,不然也委屈你了!”玉娘听了高贵这几句话,心中一惊的抬起头来说:“现在你刚知道委屈我啦?你让我再嫁人,有谁敢要我这个活人妻呀?”高贵接着说:“我把实话告诉你,我在外边已经欠了很多债。人家债主们说了,不还债就要拿你去抵债,如果你不肯,他们就要把我废了。”玉娘认真的问:“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高贵说:“过去我向你和家里人说了许多假话,这次我说的句句是真的。”高贵接着说:“我的那些债主都有家室,也不过是把你换成钱而已。他们还说保证给你找个过安稳日子的主家。”玉娘听了高贵说的这些话,顿时气得嚎啕大哭着说:“高贵呀!高贵,我跟你近十年了,我没有对不起你和你家人的地方,在我看到咱们的日子越来越穷的时候,我还想若要饭吃,咱们一起去,没想到你把元伶卖了,这次你又把我卖了,我真不知道你的人性到哪去了……”玉娘边哭边数落。高贵躺在炕上哀求的说:“玉娘啊,别再哭了!事到如今,我是实在是没有办法。”玉娘撩起衣襟擦了擦脸,刚毅的说:“在你家,我的眼泪已经哭干了,你终究走到了没办法这一步。也罢,我冯玉娘做人做到底,为了保住你这条命,把我卖到哪里就随你的便吧!”
事情发展到如此不可挽回的地步,玉娘想把这件事向家中父母说明白,可是又怕他们受不了这个打击。于是横下一条心,自己的梦自己圆,不告诉任何人。直到她被买主接走的前一天,她还忍着割心的痛苦,把高贵穿的衣裳找了一大堆,该洗的洗,该补的补。晚上,她还秉灯给高贵补了十几双旧袜子,包在一起,留给他用。至此,冯玉娘和高贵这段坎坷的婚姻,就画上了这样一个悲惨的句号。欲知后事,请看下回。
注:
(1)圆坟:北方冀东习俗,亡人入土第三天,家人携贡品去修整坟墓。
(2)钱庄:今之银行,旧称钱庄。
(3)赌博:始称“博戏”。它是商品经济出现之后的产物。据《列子·说符篇》载:“梁地有虞姓富商,在路旁设乐陈酒,击博楼上。”说明早在春秋战国时,就有了赌博和赌场。然据史料记载,历代都严厉禁止,汉代有“赌博罪”,“轻则仗刑、流放,重则杀头”。《唐律》有“诸赌戏,赌财物者,同罪。”元世祖曾下令“禁民间赌博,犯者流之北地。”辛亥革命后,革命政府曾下令:“庇赌收规及出财开赌者,枪毙,因赌拒捕者,格杀勿论。”
(4)五七:北方冀东习俗,亡人入土三十五天,家人再带贡品去坟墓祭奠一次。
(5)皮匠:修鞋师傅。
(6)那东西:指的是吗啡,俗称白面。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