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章 昨夜西风凋碧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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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类人的命运往往由某一个人的机遇改变。
安庆公主在她的父亲面前哭泣之时,她绝对想不到往后所有大明的公主们都要用她们的幸福来给她的婚姻做陪葬。
朱元璋看着自己女儿的眼神像是一把剔骨刀,他在挑剔这个曾经最喜爱女儿的心意,看她说的那句是真那句是假,看她到底想把自己放在怎样一个无辜的地位上,看她还想从她的父亲这里拿走什么。
安庆公主越是哭的凄惨,朱元璋就越是冷淡。他已经不信这个女儿了,他的信任只有一次。
“你走吧。”他不耐烦地冲快哭昏过去的公主一挥手。
公主愣住,僵直跪在原地不敢相信,以前父皇杀过胡惟庸、蓝玉,但那都是外人,他一直是最护着家里人的,而自己又是他最疼的女儿,怎么今天,完全不认识这个父亲。
她的目光木木的,转向坐与一旁的我,她肿胀的脸上神情既恐惧又麻木。我被她看的如坐针毡,朱元璋大喝一声:滚哪!
安庆公主摇摇晃晃站起来,轻笑了几声,猛地转身望殿外走,越笑越大声,越笑越癫狂。
我揉搓着手中的丝帕,心里一阵发寒。
这个大殿里静悄悄的,朱元璋用指环敲了敲桌子:你过来。
我挪着步子过去,头也不敢抬。
“你抬头看朕说话。”他的声音沙哑。
我抬头,看着眼前这个衰老的快要到另一个世界的男人。
“你怎么不为她求情?你若是为她求情,朕说不定会应了她。”他说出这话,我以为他疯了,但他的眼神还算清而透亮。
他没让我回答,自顾自地说:其实也不会,朕对他们太失望了,三月前,欧阳伦来京,朕让充妃宴请他们夫妻俩,话已经说的明了,他们还是舍不得抓在手里的那些劳什子,你说,一个驸马,要有那么大的权势做什么?居然勾结朝廷大员一齐上书开海,你说他只为了赚钱,朕是真的不信。我看他定是想谋反!哼。你说,你们都要什么呢?难道现在有的还不够?朕已经给你们给的很多了。
朱元璋的声音越来越悲切,一把抓住我的手,声音陡然提高:你说,你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他的眼神变得有些迷乱,我轻声答道。
他声音微微发颤:我给你的玉呢?玉呢?
这块玉平时我一直放在箱子里,今天也是鬼使神差地带了出来。我从脖子上摘下“恒寿永昌”,玉还有我的体温,他迫不及待抢了过去,在眼前反复的看,突然一闭眼,我心下一惊,以为朱元璋病发了。转身去叫人,手却再次被他拉住。
朱元璋的眼睛里没了刚才的迷乱,现在的眼神清而透亮:“朕刚才跟你说什么了?”
“陛下乏了,要看臣的玉。”
他放开手,依旧冷冷的问:老四最近几天怎么没来。
“燕王旧伤犯了,恐进宫带了晦气。”
“那你呢?朕不找你进宫,你就不准备见朕了?”他的眼神跟刚才看安庆公主的眼神很像,一丝迷乱的情绪又浮现在他的眼睛中:欧阳伦真该死,惹的朕又生气了。你别怕,别怕,朕舍不得杀你。你要常进来看我。
我默然。他的神智出了点问题,最后一句话没有用“朕”,而是用的“我”。
朱元璋像个孩子:你怎么不说话?快点答应。
旁边的大太监李富水轻声对他说道:陛下,燕王后日就是十一月二十七要回北平,想必王娘娘也是要一同回去的。
朱元璋悻悻然放开我的手:你又要走了。留在金陵陪朕过年!你不准走,你日日都要进宫来给朕请安,听到没有?你要是不听话,就关你到栖霞山。
想到栖霞山,仿佛过往的记忆都被唤醒,浑身打了个哆嗦,应道:“。。。是,遵旨。”
李富水跟着我出了宫。
朱棣此刻正在厅内与朱肃看着一幅字画。两人见到李富水都略微吃惊。李富水请安后,笑道:王爷,杂家是来传圣上口谕的。
待我等三人跪好接旨。
他开口:着燕王侧妃王氏日日进宫请安。
说了这一句,他赶忙扶着两个王爷起来。
“公公这是?”朱棣问道。
李富水保持职业笑容:口谕已传到,王娘娘明日还是此时入宫?
我应了。
李富水一走。
朱棣看向我的眼神是三分疑惑,七分担忧。
我强作笑颜,并没有将晌午发生的事说出来。朱肃稍微坐了一回,便起身告辞。
厅里只有朱棣与我。
慢慢地将白天发生的事说给他听,他想了想:欧阳伦这么容易就倒了也是没想到。你留在金陵多少时日,我就陪你多少时日。
“不行。”我摇头:你得回去做些事了。
他像是被人一下子撞破了心事。

我又道:我是个愚笨的人,不能给你出谋划策,也帮不了你治军齐家。现如今的事,希望是塞翁失马,你留下来只是徒增烦恼。不如就此回去,道衍想必等急了。
朱棣此刻与他的父亲何其相似,他只回答我:我决定了,就这样。
高丽来的女子个个美丽多姿,精通音律,顺妃任氏是其翘楚者。她这些年极得宠,一口官话说的别有味道,今天的赏梅宴上俨然是女主人,鹅蛋脸上一对浅浅的梨涡配着挺拔而稍翘的鼻子让她时时刻刻都保持着微笑状态。她正殷勤的招呼着来赴宴的众妃嫔。朱元璋在华盖之下脸色平淡如水,眼角处延伸的每一道皱纹静静的,像是伏兵手中的刀,只有顺妃的笑嗔才能惹的他脸色稍缓。我在这群人里是个异数,顺妃似乎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今天的宴会并没有请在京藩王们的家眷,她将我领到李婕妤与崔贵人的中间坐下,待我坐定她向朱元璋投去浅浅的一笑,笑容里满是试探,朱元璋捻了块豆膏,看也没看这边,她这才放下心。
次席上坐的是达定妃,长袖善舞的顺妃靠在皇帝左边,第三席。许久没消息的达定妃在这个宴席上像是根枯朽欲催的老梅树,浑身的暗紫色如同污渍连带着周边的莺莺燕燕、冬季春光都显的晦涩。她的儿子潭王而死已过七年,谁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走到那一步,有人说潭王是陈友谅的儿子;有人说潭王其实是被自己那些吃醋的妃子毒死然后被妃子焚尸用以掩盖真相,不过他所有的王妃、侍妾都被生殉了;也有人说潭王死于李善长案。总之,死者长已矣,现在在座的人都只关心她今天为什么会来。
娱乐太少,行酒令、挑花名已经成了上流社会女子聚会必备的节目。虽然是游戏,因朱元璋在,所有的人都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
鼓点声落,第一个挑花名的是顺妃,她轻摆烟柳细腰站起,左手挽过右边的宽袖,右手才缓缓从象牙筒中取出一根发黄的花名签。
她未语先笑,绯色的心绮绣常服映衬的人像个白玉娃娃一样。朱元璋笑道:爱妃定是抽得好签,李富水,你去念出来,大家都听听。
顺妃跨出几步将签交给李富水,她那头顶的牡丹吐蕊金步摇本是稀疏平常,可随着她的步伐,平常物就有了生命,牡丹跟真的一样,花瓣在步频中轻微颤动,人长的本就明艳非常,此刻又配着含笑不露的表情,我心下暗暗叹道洛水神女也不过就这般姿态了。这十几年来还真没见过容貌胜过她的女人。
李富水念道:花名牡丹;注解:真国色也,对座饮酒三杯,西座饮酒三杯以贺。
她的对座是达定妃,西座是我。达定妃年近五十,从蜡黄的脸色也看得出身体不好,她端着酒杯,似乎在等着朱元璋说算了,可迟迟没等到这句话。四下里一片寂静,都在看着她。
避不过了,她闭起眼微颤颤的喝下三杯。
轮到我,我笑着端起酒不多言,爽快喝下三杯。今天的酒格外的烈,从喉咙到嗓子都火辣辣的。看向达定妃,她脸上起了不自然的潮红色,气色似乎是好了,神色越加黯淡。
朱元璋心情突然转好,与他的年轻嫔妃们开起玩笑,李婕妤也被朱元璋点了说句什么,没喝酒的她脸也腾地就红了。
因皇帝开心了,这赏梅宴的气氛也就到了。李婕妤抽中了只“海棠”,崔贵人抽了只“芙蕖”,鼓点落到达定妃时,她从里面抽了只签出来,脸上的潮红褪去。眉目之间隐约有不适。
李富水念道:老梅,独立寒雪春去远。自饮三杯。
李富水读完,一小太监端了三杯酒到达定妃面前。哪怕她唇色发白,脸色不佳,朱元璋也不看她。
第三杯,达定妃脸色发青,刚进口就忍不住吐了出来。
朱元璋只是挑挑眉毛,我身边的崔贵人却轻笑出声。她的声音显得十分突兀。
“怎么,很好笑吗?”朱元璋笑眯眯地问崔贵人。
崔贵人盈盈起身,回道:臣妾只是觉得御前失仪,甚是不雅。
朱元璋一拍桌子:放肆!你是个什么东西,一个小小的贵人敢以下犯上,谁给你的胆子?朕告诉你,朕不怜惜她,不等于尔等可作践她!
说完,看着顺妃。
顺妃一惊,跪下求饶。
崔贵人手慌脚乱,从桌子边经过时一不小心将我桌上的玉盏碰碎在地上。
“心怀不满竟至如此,来人!”朱元璋的脸色涨红。
所有的人都跪下了。我偷偷抬头看他,眼神中与那日一样,有了些迷乱的神色。
“杀了,拖出去喂狗。”简简单单的七个字后,一个人就这么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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