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昨夜西风凋碧树(二)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崔贵人被人拖了出去,我不记得她刚才声嘶力竭喊了什么,只记得指甲抓地的声音,门开的一瞬,冷风把身上的温度都带走了,鼻子底下有股子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只觉得一阵阵反胃。
有人先吐了出来,是达定妃,她能撑到现在已经难得了。
朱元璋又要发怒,我一时也是疯了,竟然开口说道:陛下息怒,达定妃娘娘定是酒后吹了冷风着凉了。
他一时又清醒过来,此刻看看我又看看达定妃,未了冷笑一声,我的一颗心顿时沉到了海底。接着,他的一句话又将我拉了回来:“还是王缇有孝心,那你就陪她回去歇着。明日再进宫请安。”
达定妃的永安宫里冷冷清清。
见她微蹙眉头,刚才的屈辱与惊恐压着她的心想必一时半刻缓不过来。
我告退,她却抬手,楞楞的问了声:为什么?
我不解。
她按着心口问:本宫今日的处境你也看见了,给不了你什么好处。
我确实没有存心要帮她,只不过心一软,现在自己已经后悔了,可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只好轻轻摇头:“娘娘不必介怀,臣妾并未想过要什么赏赐。”
达定妃睁开昏黄的眼:这宫里那里还容得下好心人。好心的,都短了命。
我一腔的苦水顿时涌了出来,原来我的本性还是没改掉。
她把椅子向前挪了一下:来,让本宫看看你。
一双眼白泛黄地眼睛盯着我看了半天。轻笑了几声:这样的战场你呆着太辛苦是不是?可惜你抽不了身。真可怜。这宫里好心的人都死了,好人虽有,歹人却多,你可千万要活的长久点。别称了坏人地心愿。好了,你走吧。
“娘娘您,保重。”我的心情也被她看的阴沉了下去。
浑浑噩噩从永安宫出来,先前喝下的酒在金陵阴冷的北风下全化作了心头的辣刀子,头也有些晕了。
脚步有点发虚,扶着墙喘了会,方才拐了弯,走了没两步,脚一个没踩稳摔在了地上。
一个小宫监正趴在地上不住磕头,头碰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咚、咚。额头上一块血污越来越大。
“别磕了。”我喝住他。
他缩着肩膀,低着头,两手趴在地上。左手背上红白一片,原来是我踩着他的手背了这才跌倒的。
“手疼吗?”我放缓了口气。
他惊讶抬头,继而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
“你是哪个宫里地?”我又问。
他细声回道:“奴是庆福宫的,累的娘娘如此,是奴该死。”说罢。举手就要拍自己嘴巴。
“算了,你手背也破了,去涂点药。”我隐约记得顺妃说她住在齐贤殿。
他又要磕头,我轻叹了声,这小宫监年纪不过十四五岁。身材羸弱的跟十二三的孩子一样:都说了,不要磕头了。不怪你。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脸似乎红了,声音跟蚊子哼哼一样,我却听清了:宋方。
“宋方。很好。”顺手将手指上的金戒指褪下来丢给他:“刚踩了你,对不住了。”
我迫不及待地要离开这个地方。
离宫门越近,可供呼吸地空气就会越多。高高的城墙就在眼前,疾步走过,将厚重的红门甩在身后,天色瞬间就蓝了。
正堂里。朱棣正与高炽说话。
我出现的似乎不是时候。两个人看到我都沉默下来。
朱棣似乎有点吃惊,又有点担心。
“出什么事了?”朱棣一眼就看出了我有些不正常。
我看了看周围。
朱棣喊了声:马和。让他们都散开。
外面一个人应了声。
“不是马保保的声音吗?”我疑惑。
“今天给他起了个大名,叫做马和,你觉得如何?”
“挺好地。我想说件事,嗯,我觉得父皇时间不多了。”我的声音轻之又轻。
距离最近的朱棣手一僵,而他身后的高炽似乎还没听清楚。
“多长时间?”
“看起来最多半年。”其实不是我看出来,而是想起来现在才敢说出口。
外面一阵轻而有规律地跑步声,马和在外回道:王爷,两位仪宾大人到外间了。
“带他们到书房。”朱棣一声吩咐后,低头看我,扶住我的手轻轻加了点力道:“袁容与李让来了,我去见一见。别怕,万事有我。”
高炽跟着他父亲去了书房,他只看看我,想说什么却没开
夜色一暗,身上阵阵发冷。白天里吃的东西全吐了出来,外面也不知是那里的犬吠声,听到耳里一时间更加恶心,恨不得将胆汁都呕出来。
太医说是着凉了,开了方子。
朱棣进来什么也不说,他的手暖暖的。
第二天,朱棣进宫请安。他出来后告诉我,腊月十一我们可以一起回北平了。一家五人来到徐府,徐辉祖与他地如夫人平氏相迎。

他地夫人前年去世,那时徐莹与我托人送来白礼,徐莹还说徐辉祖对原配情深意重不知他该如何痛苦。没想到不到半年,他就纳了位如夫人,一年后又娶了山东戚氏之女为继室。
朱棣将三个儿子托付给徐辉祖,他何尝不知道徐辉祖是太孙党。只不过除了徐辉祖他还能找谁呢?指望着徐辉祖看在他妹妹的情分上对外甥能有点回护罢了。
徐辉祖看到我时,诧异地表情一闪即逝。
朱棣与徐辉祖走在前面,平氏笑吟吟搀过我地胳膊,似乎我们是好久没见的老朋友。
高炽三兄弟与他们的表兄弟表现的十分融洽,似乎全无心事。徐辉祖设家宴款待。徐辉祖地三妻四妾除了正夫人戚氏没来,其他六个都全了,不知道的肯定以为这是六姐妹。长的比亲姐妹都要相似。徐增寿因在松江当差,没能见着,他的妻妾子女倒也都来了。一顿家宴吃的开开心心,朱棣与徐辉祖有着某种默契。此宴只关亲与情。
回到自己家里,朱棣长叹一声,我听的心里发酸,高炽面无表情,高煦看着他的父亲,高燧眼圈红了一点。
以前一直没太注意过这个老三,高燧今年才十二岁。所谓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他天资不出众性格也偏优柔寡断,相貌取的是父母的缺点。在一个肢体有缺陷而精神力量强大的大哥与一个四肢强壮颇有英武之气地二哥对比下,他似乎显得上不了台面。徐莹对他混不在意。她自己身体就不好,高燧小时生病还是我帮着照看,朱棣更不用说了,自高燧来金陵后与他说过的话能用一只手数完。
第二天。高燧没有来给朱棣请安,他的小跟班支支吾吾。
朱棣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他两个女婿袁容与李让今天又来了。他也只当这个小儿子又在混日子,挥挥手让小跟班走人,我却忘不掉昨天伤感的少年。
“你先忙着,我去看看高燧。”我见李让举言又止。于是正好告辞。
朱棣应了一声。袁容、李让见我起身忙站了起来欠身施礼。
金陵的雪与北平的不同,绵绵地。阴冷直透到骨子里。我披着红狐皮裘身上暖暖的,青溪提了食盒两人一路往西跨院去。
“哎呦。”我一转弯不提防被人撞了一下。
青溪在府里也是颐指气使惯了的,见我被撞的出了声,立刻指着半高不矮的小太监骂了出来:你那个公公手下地?这眼珠子怎么长的?
这小太监显然是怕了,啪嗒一下跪在一片雪水里,我见他眉眼熟,问了句:高燧呢?
不问则已,一问他嘤嘤地哭了出来,梗咽着说:郡王身上热,又不肯让奴来回王爷,娘娘。
“你起来,快去找孙太医,别耽搁了。”我甩下他急匆匆地往高燧那赶。
高燧趴在床上,被子一半落在地上。
“不冷吗?”我拉起被子,轻声问道。
他本埋着的头稍微抬了抬,我忍不住惊到,赶快将被子给他盖上,额头滚烫,手冻的跟冰块一样。
喃喃。
我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握住他地手抽也不是,紧也不是,他一反手将我的手握住,眼里有点点泪光:娘,我难受。
发烧成这样为什么不让父亲知道?
怕父亲说他没用?
怕自己拖了父亲的后腿被父亲更加嫌弃?
还是根本就对父子之间的亲情没有信心。
帮他翻了个身,将自己的皮裘加盖在他被子上。青溪生好了火盆,冷清清的屋子里有了热气,高燧僵直地手缓缓垂了下去。
孙太医很快到来,说是外感风寒引起地热症。开了方子,高燧的贴身小太监领着去抓药。青溪扶着高燧喝了点热水,他干裂地嘴唇稍微好了点。
高燧抬头看了看青溪,苍白的脸上一瞬间有了点血色,我朝他看了一眼,他竟然有点害羞似的,头垂下去,青溪以为他累了,他却将头靠在青溪肩头。
青溪不是个雏儿,她虽未被收房,在王府这个地方也是个老人了,男欢女爱她见的何其多。此刻,她身子稍微一僵。我只当没看见。高燧的乳母蒋氏进了来,我闻得一股酒气。
她面色潮红,一张嘴,酒气更甚。
我与青溪使了个眼色,走上前扶过高燧。青溪会意拉住蒋氏走到外间,初时,那两人低低的说什么,不多会,蒋氏扯开了破落嗓子直喊,青溪恼了,道:郡王发了寒热,你竟都不知道,在这里吵嚷什么?
蒋氏的泼辣在王府里是出了名的,青溪虽然老练,到底不是没脸没皮的,眼见着要吃亏在跟醉妇讲理上,因她丢脸就是丢我的脸,我也得去看看。
我轻轻拍了拍高燧:三儿,先躺着休息。
高燧一个激灵,双手抓住我的手:娘,您把青溪赏给我好不?
外面也一下子静了下来。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