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措臻山河入范围 (四)秋风走马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坐于长兄下手,李元吉颇为无趣地盯着面前清漆的案几。不数日前,二位兄长来回九日便夺了西河城,他却只在太原城中处置一些无甚要紧的琐事,与二位兄长相较,他自觉不受重用。这时诸人在堂上计议出兵要事,他却不知如何搭话,只听二兄李世民言谈慷慨,甚得他人赞赏,便愠怒地骨笃了嘴。
“三胡为何不悦?”议论暂歇时,李建成侧头瞧见四弟神态,不由失笑,便低声问道。
“无事!”听见长兄温和声音,李元吉不自在地在座中挪动一下,顿了少会,他转头望着李建成略带诧异的关切面容,鼻中哼一声,带几分嫉意开口:“大哥与二哥何时能将功劳送于小弟一些?”
李建成更觉诧异,转即他便笑着轻拍李元吉臂膀:“三胡是说西河之事?大人是为疼你年少,才不欲你冒险。”
李元吉嗤笑一声,他瞥一眼对面座中的李世民,又哼道:“何谓冒险?莫非我在大人、兄长的眼中胆小如鼠,一无用处?若论武艺,我更胜二哥。纵然谋略不及他,尽可由大哥统率,我为先行。”李建成一时苦笑未能答话,他便更道:“此次下关中,大人总不至疼我年幼,以我为身边仆从吧。”
“休要胡言。”见李元吉嫉怒下居然出言无礼,李建成便低斥道,随后他又放柔缓声气问道:“三胡欲为大人先行?”
李元吉再哼一声,又向李世民看去。那唐国公第二郎君端的是少年英俊,此时他正与身边舅兄长孙无忌说话,口角边扬一抹骄傲笑容,眉宇间英气勃发,观之令人心折。“先行?先行当然是二哥的功劳!”看着,李元吉冷笑道:“你我在河东家中担惊受怕之时,二哥在此处剿历山飞,北击突厥,却是意气风发。”
“这皆是大人深思熟虑后的处置,再无其余更好方法,三胡如何能因此恼怒。”李建成又一皱眉,他从未想过李元吉会因这些小事体而对李世民抱怨,却又深知此事若不处置妥当,或许便会有碍父亲大业,即刻道:“此时正是危急存亡之秋,三胡切不可任性。为人子者,岂可因大人之命生怨恚之情?你我兄弟当为何职,大人自有道理。”
李建成言罢,李元吉再不则声。他自落草时便不为母亲窦氏所喜,若非乳母执意留下,已遭丢弃,幼年时亦不得母亲疼爱,只有长兄关切照拂,较之父母之命,反是李建成言语更令他留心。此刻见李建成神色严肃,他便知该如何自处。然而虽然缄口不语,他心气仍旧不平,又将眼狠狠瞪住李世民不放。李世民觉察到他处敌意,转目看来,却只是不以为意地淡淡一笑,便又去与他人计议大事。
见李世民如此待己,李元吉心下愈是忿恨,但回看李建成一眼,他终还是强压下怒火,但等父亲的人事安置。又过良久,他才见上座的父亲吐出一口气又举目向堂内四下观望一番,才派道:“如此:大郎二郎便随我同往关中,四郎以长孙顺德、唐俭为辅,留守太原……”
.
“……齐**为一家,等黔黎于赤子。有陈不率,殄虐政于江湖;獯丑相屠,降封虏于沙漠。其吊民也如彼,其和戎也若兹。散马牛于山林,铸剑戟为农器。求瘼恤隐,讼息刑清。轻徭薄赋,家给人足。仓库流衍于里闾,职贡委输于帑藏。岂独水衡贯朽,常平粟红而已哉!加以爱民治国,节用而敦本;深根固蒂,因河而践华……”
耳中听着从高台上传来的朗朗念颂声,段志玄心头一阵阵发热,握着腰刀的左手一次次加重力量,直至指节发白。早在杀高君雅之前,他便心心念念在李世民帐下为大军前驱,持矟弯弧直入关中,斩将夺旗,立赫赫战功,既报知遇之恩,又遂壮士之志,这时他巴不得那誓书早一刻念完,好早一刻上马出兵。很有些不耐的,他按刀向左右看去,在右手边是太原的雷永吉,左手边雄纠纠昂首挺立的则是从马邑前来投军的尉迟恭,那黑大汉壮实得骇人,大号的衣衫着在身上,紧紧得绷着一身精壮筋肉,手中握着的那杆长矟较段志玄本人所持的还要粗上一圈。
“段老弟知道这婆婆妈妈的文书什么时候念完?”段志玄才将目光转回那高声念着誓书的裴寂身上,尉迟恭便压低声音问来,他声音宏亮,纵然压低了也只像闷雷打响在耳边。
“耐烦些!”左手放开刀柄去在尉迟恭背上拍一下,段志玄亦压低声音道,“名不正则言不顺,这文书就是为咱们兄弟正名用的!”却自己也叹一声:“他娘的,好文才是好文才,就是忒炫耀了,写这么一长篇。”说着,他又向尉迟恭嘿嘿笑道:“尉迟老兄,没想到你也到咱们这来了啊。”

“二郎君将我调过来的。”尉迟恭也嘿嘿一笑,笑声憨厚,他一张黑面却有些凶神恶煞。他抬面去高台上寻找李世民踪影,看见那被封敦煌公,右领军大都督,统率右三军的二郎君全装贯带的英武身影,便颇为庆幸地道:“我原本就要投到二郎君的帐下。谁知会被分派到大郎君帐下,亏二郎君看得起我,我这才来和你段老弟搭伙。”
“有眼力!”段志玄大喜地又在尉迟恭肩上用力拍一掌,“在二郎君帐下,保你建功立业!”
“还要仰仗段老弟!”尉迟恭又嘿嘿一笑,他仍向那台上望去,一面再慨叹道:“那一年突厥人打到雁门,我还在打铁,好不容易逃了一条性命。后来突厥人退兵,我回家想投军,可换了个姓王的太守,那糟老头什么能耐都没有!我又喝醉了酒和刘武周的妹夫苑君璋打了一架……”谈及往事,他攥一攥拳头,又用蒲扇般的大手抹一把面孔,一双豹眼中有几分不甘,开口骂道:“他娘的,刘武周那王八蛋,和老子不对付,老子还懒得看他那张面皮!北平王还派他来防突厥,***,就他那点能耐,要不是二郎君领兵相帮,就他那能耐,马邑早又落到突厥人手里了!”听他言语,段志玄、雷永吉与四周军士都笑起来。
.
这一处笑声中,高台上裴寂正念道:“……某以庸虚,谬蒙嘉惠。承七叶之余庆,资五世之克昌。遂得地臣戚里,家称公室。典骁卫之禁兵,守封唐之大宇。义无坐观缀旒之绝,不举勤王之师。苟利社稷,专之可也。废昏立明,敢遵故实。今便兴甲晋阳,奉尊代邸,扫定咸雒,集宁寓县。放后主于江都,复先帝之鸿绩。固配天于圜寝,存司牧于苍生。岂谓一朝,言及于此,事不获已,追增感欷。凡厥士民,义旅豪杰,敏究时难,晓达权谋。家怨国耻,雪乎今日。从我同盟,无为贰志。有渝此盟,神其殛之。”
在那原晋阳宫监有些声嘶力竭的念颂中,奉父命为前驱的李世民手扶剑柄微微侧转身子,向台下的义军望去,这一支义军打着赤、白二色旗号,自他立足处望去,错杂在一起的旗色正有些似《桃李章》内所谓的“花园”。目光移动,他又看向段志玄等人在内的那一支精骑队伍,那些彪悍军士由他亲手挑选出来,马匹则是得自东突厥处。看过那些突厥骏马,他微有些走神地想起那些送马来的突厥人,被安置在兴国玄坛居住时那些突厥人居然颇知礼仪地叩拜玄坛内奉的老君尊容,在太原城内亦遵守法纪,与李渊相见时也并不十分嚣张,对此,他微觉满意。
念毕誓书最后一句,大将军府长史司马裴寂从那最后一行墨字上抬起目光,向前看去。他带几分嘶哑的声音消失后,台上台下便暂时静寂下来,即刻又爆发出慷慨激昂的吼声:“从我同盟,无为贰志!有渝此盟,神共殛之!”似乎被那雷鸣般吼声骇到,他向后退了一步,又急忙镇定下来,收起誓书恭敬奉回身后大案上,退回队中后,才用衣袖揩拭面庞和额头。这日秋风凛冽,他却不知为何,竟出了满身热汗。
拂面而过的秋风和山呼声中,李世民与李建成一同大步出列,朝捋须微笑的父亲一拱手,兄弟二人便同时返身,一前一后按剑走下高台。待到军前,李世民略略停步,望一望猎猎招展的右军大旗,猛地挥臂甩去肩上大氅,手掌在马鞍上一按,便跃上马背。
紧一紧从亲随手中接过的长矟,李世民拨转马头朝向大兴方向,举目望向遥远的大隋西京时,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真正踏上征途时,这李家二郎君心内也不免有一丝因激动而起的不安。情不自禁地,他想起大兴通义里的旧宅与尚不知生死的亲人,他深深知晓,此去大兴李氏一族唯有两种下场——胜则生,败即死。
“北平王,这便看看,是你依东都成大业,还是我踞关中定天下。”引领着浩荡大军于秋风中直下关中时,李世民忍不住咬牙道,同时,他攥紧了手中马鞭的骨柄,直握得那骨柄格格作响地出现细微裂缝。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