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立功名兮慰平生 (一)黑云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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呈上贴肉收藏,已被汗水浸湿的书信后,翟春身上陡然轻松许多,但他肩上的重担此时仍未能尽数卸去。从拓跋月手中接过一瓯温水后,他痛饮了一顿,而后抬头留心罗成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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斛律政信内文字看至一半,罗成已心下大怒。“岂有此理!”怒叱一声,他强忍着性子将信看到最后,听温彦博诧问,他挥手将信掷到对方面前案上,又拍案怒道:“我临行前再三叮嘱,他们竟还会让李渊出太原下关中!等李渊下关中杨伯泉才攻太原!这便是他们久经沙场之人想出来的处置方法!”
温彦博闻言亦大大惊讶,急忙展开书信逐字细看,果见信内斛律政道:“……李渊太原起事,杀高君雅、王威,诈称圣人将四伐高句丽,征百姓为军,径下大兴,留四子元吉并唐俭、长孙顺德守太原。彼时却亦有人谓为谣言。吾不能决,致令贻误战机。今已使杨伯泉统兵,进伐太原……”至此,他已失声惊道:“竟有此事?”
“我再三道李氏若有异动可不报我自行便宜从事!”罗成又向案上怒冲冲拍了一掌,低声吼道,他紧紧盯住案上地图,图上太原一处早被他用朱砂亲手圈出,此时灯下鲜亮得刺眼,太原之下,朱砂书就的“大兴”二字也赫然在目,两地间距离,看去只在咫尺。
“若让李渊收了关中诸地,又得了大兴城……”温彦博将那封书信小心合好,微微摇一摇头。他看一眼罗成满面的怒色,捻须沉吟道:“虽说放李渊出得太原,确是大错,但李渊是国之重臣,又是圣人亲眷,若无实证,斛律将军诸位也不能轻易对太原下手。”
斜睨行军司马一眼,罗成却一声冷笑:“是么?小心驶得万年船?!当日情势,只要有人言李渊有反心,即便真是谣言,先领兵去平定了,难道不能再找证据!哪里等到李渊下关中之理!杨郎将此时领兵攻打又有何用!”说着他便朝翟春望去,向那奋武尉问道:“斛律将军说当日有谣言,是何等谣言,能令我军中宿将犹豫不决!”
翟春立即一挺身子,开口前他虽接到拓跋月眼神示意,微微迟疑后他仍拱手道:“我所闻的谣言道,李渊诛杀王威、高君雅二人,只为他二人引突厥入犯,张榜招兵亦是为防御突厥。又道,东突厥又要起兵犯塞。”
“于是他们便真认为李渊是好心防御突厥?!他人尚可有此疑惑,宇文拓也会有这等想法!”翟春不答尚可,闻得这般答复,罗成更勃然大怒地立起身来咆哮道。“他亲遇李世民与阿史那什钵苾结义兄弟,亲闻李家与突厥勾结,防御突厥?!他竟会被这等谣言瞒过!”
见罗成霍一声立起,温彦博不禁失惊地向后一仰身子,罗成怒吼声中,他不禁紧皱眉头,虽心下亦有些惊疑不定,但见那少年郡王已渐将举止失宜,便咳嗽一声,沉声道:“大王知晓李渊与突厥勾结,他人却不知李渊与突厥勾结。大王若道能以谣言为契机先下太原再寻证据以服天下,当日坐镇幽燕时又为何迟迟不动手?大王亦轻易动不得李渊,斛律将军、宇文郎将等人又如何能轻易下决断。”说到此处,他向拓跋月望去一眼,那青年妇人亦皱眉向罗成看去,口唇轻动,似乎有话要说。
“此事罪责莫非在我!”温彦博进言似乎更令罗成恼怒,他转向行军司马厉声喝道,一面往前跨出一步,然而,那张大案却阻住他脚步,腿胫撞在案沿上的痛楚更使他稍觉清醒。站定之后,罗成低头看一眼移动了几分的大案与案上的地图,灯下的朱砂印记仍然醒目,却已不似方才那般刺眼,深深呼吸几下,他重新归座,一手按住地图上太原位置,抬眼向温彦博道:“温先生说下去罢。”
温彦博却一时沉默不语,捻动了一阵颌下清须,他才复道:“至此,大王再如何归咎,往事亦不能追。杨郎将也已领兵攻打太原,若能攻破太原城池,便可为补救。”
“温先生是在宽慰我么?”罗成却苦笑一下,“太原城池坚固,李元吉虽年幼不足道,却有唐俭与长孙顺德等人辅佐,我军轻易不能下。若耗日一长,杨郎将只得退回雁门关镇守。”再度凝目在“大兴”二字上,他甚为不甘地一声长叹:“关中之地,我势不能及,看来难免尽入李氏之手,待得李氏收关中,入大兴,平巴蜀,这一局棋,他便占了半壁江山!”目光微转而又至翟春时,记起当日力战而亡的翟松柏,这少年郡王心内生出一分歉疚之情。当翟春因他注视而微有诧异地欲起身时,他便和气道:“尚阳日夜兼程,身不离鞍,先去歇息吧。不日我还有回书要尚阳带回。”翟春应喏离去后,盯着微微晃动的帐门,他目光略略黯淡,又苦笑道:“李渊居然国手!”
“李渊纵然国手,大王也不会无棋可下。”温彦博也叹一声,他细察罗成神色变化,心下只觉北平王有些过于求全。“至少,李渊入大兴绝无大王入洛阳容易,亦无大王之名正言顺。”过一刻,他又道。
“是啊,温先生所言不假。我确实不愁无棋可下。我只是……”略顿一顿,罗成似乎已然从太原一事的挫败中脱身出来地向温彦博扬眉一笑:“求全责备。温先生正是如此看我罢。不过想必温先生心下也十分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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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彦博但笑,摇头不语,又端起案上已放凉的茶汤一饮而尽,随即起身告辞。罗成送至帐门处,望着行军司马背影没入夜色,才转身归座,屈指轻扣着案面出神,直至拓跋月来到身边轻声询问时方才向长姊笑道:“无事。”
“无事?那方才气急败坏的是谁?明日清晨议事时……”拓跋月轻轻一笑,语声微顿又改口道:“或是今夜便召集众人议事?”
“今夜罢了吧。”罗成只叹一声,伸指在地图上洛阳大兴二地之间来回划动一下,转笑道:“离清晨也不过数个时辰,让诸位先生多歇息一阵。我也需先想一想对策。”
拓跋月点一点头,却去握住了罗成指点地图的手指:“你先需好生平静心情。你须知道,李氏但入关中,便不是一朝一夕能处置了的事体,你若急于求成,反会被他所趁。”
盯住拓跋月白皙指掌,罗成微抿口唇,又吁气道:“这我知道。只是,听说李渊出太原径下关中消息,阿姊不也为之变色?”他再看一眼拓跋月,复又恨声道:“李渊长于收买人心,纵有忠谨之士也未必不被他惺惺作态所惑,大兴的代王杨侑尚是元德太子与韦妃之子,若论及身份较越王杨侗更为贵重!”
“倘若李渊虽出太原,却过不得诸处关隘呢?”见罗成眉头紧锁,拓跋月又轻轻一笑,她一手仍握住罗成手指,另一手却探出去轻抚罗成眉心:“余处不说,便是屈突通尧君素二人镇守的河东,太原军便未必能克。”
“李渊若是必攻克各处关隘方肯前进,他便是痴子!又岂有如今的名望!若换阿姊,难道会在河东城下消磨辰光?况且,我岂能寄望于这等事上。若我入洛阳,安顿已毕,李氏尚与关中诸忠臣良将相持不下,那时我方能依阿姊言语构想对策。此时我亦在途中,诸处盗匪尚在骚扰不休。”
“可仍旧要较李渊容易许多。”拓跋月再莞尔一笑,轻抚罗成眉心的那只手转抚过他面颊,“虽不是要你得李渊入大兴消息后才想对策,但偶尔你也需暂放下忧虑,想些令人欢喜的事体:李渊纵出太原,幽燕九郡却在你手中,太原即便一时取不到手中,他日仍有机会;东突厥虽赠李渊马匹、勇士,却不会再为他做些什么;李渊出太原之举是为谋反,你却是奉诏勤王,沿途郡县的官吏卫士,只会助你,却不会防碍你;若说李渊出太原是苍天相助,那同样是天意将洛阳以东的大隋国土送至你手中。武威李轨称河西大凉王,金城薛举亦称帝,他们又岂会安心看着李渊坐大。纵然李渊占了大兴,论及实力,和域中安宁,亦终须逊你一筹。因此自乱阵脚,岂不可笑。”
凝目望着拓跋月温柔眉目,罗成眉心渐渐舒展,听见拓跋月最后一句话,却又双目一亮,立即转头再望住地图,过了半晌才在拓跋月愠怒目光中回过头来朝长姊顽皮一笑:“阿姊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方才我确实有些手忙脚乱了。”
“是么?”拓跋月面上怒容褪去,亦轻叹一声:“但却只在那时,我才觉你是少年郎。既然已有主意,那么你也该歇一歇。你总不欲如于先生般在行军途中抑不住倦意,跌到马下吧。”
说起于志宁那日坠马之事,罗成不由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他端过一旁的茶汤饮了一口,放下茶盏后起身将小坐床推开,又和身卧倒,头枕在拓跋月腿上,妇人“哟”的一声轻叫时,他拉住拓跋月朝肩头拍来的手掌,撒娇般笑道:“我只假寐一回,阿姊便依从我吧。待入了东都城,我送阿姊上好的钗钿衣裳。”
“我可不是你那些卿卿。”无奈地摇一摇头低斥一句,拓跋月抽回手来,在罗成身上轻拍,一面垂首望着闭目养神的罗成面庞,她温柔目光中,罗成又笑道:“于先生坠马之事,须怪不得我,谁教他只因我年少便小心到十二分,与我计较了整夜才肯相投。崔民干身系清河崔氏一门兴衰,也未见似他一般谨慎。”
“崔民干么?他家可是海内闻名的高门望族。”拓跋月又浅浅一笑,垂睫低吟道:“他家的小娘子在天下士人心中身份较公主亦有过之呢。”
“阿姊莫非要我向清河崔氏求亲?这时节我驸马身份还有大用,这可不行。”闻得拓跋月如此言语,罗成不解地微微皱眉,话音刚落,却又听拓跋月嗤的一声笑,随即面颊上又有温暖手掌轻轻拍抚,再听妇人笑道:“我自感叹,与你何干。海内清贵高门儿女相互嫁娶,便是你北平王去提亲,他们也未必肯将女儿嫁来。但,此去不远,却有一位小娘子,你可去求娶。”
又一扬眉,罗成思索片刻仍不得其解。“那是,何人?”他便睁眼诧问一声,拓跋月正待答话,却听见帐外淅淅雨声中杂入了橐橐靴声,不过多时便又听尉文通声音道:“崔先生、温先生、魏先生诸位此时前来中军帐,有何贵干?”
“闻太原留守李渊谋反,提兵下关中,欲逼大兴,特来请大王议事。”
那清河崔氏子声音在帐外响起时,罗成已跃起身来,他朝缓缓摇头的拓跋月看去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端整一下衣袍移回坐床,端正坐好后轻咳一声向帐外扬声唤道:“诸位先生请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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