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九 山雨欲来
一九八八年的春天，黄山春仕途上的伯乐原县委书记朱建国突发脑溢血，被家人送到中医院时已经处于深度昏迷状态。黄山春闻讯赶到急诊室，发现朱书记酒气熏天，鼾声如雷，却呼之不应。经医务人员竭力抢救，半小时后一切归复宁静。
黄山春当着诸位家属惋惜道，“去年入冬，我就提醒过朱书记一定要服药控制血压，并且不要饮酒，免得出现意外。孰料，结果还是这样……”朱大嫂听了，难过地低头用手唔住了嘴巴。朱家嫂子心里清楚，自婆母去世后，男人在家里说一不二，从来不听自己的劝阻。
就在去年秋季，县交通局的宋局长退休前指挥人马，从亲家黄山春的房边拆掉中医院的围墙打开一条胡同，铺上柏油路面沟通了中后大街。不久，在中医院对面，政府开辟了一个占地五十亩的农贸市场。
玉嫚让门婿宋维民找人砌墙堵住临大街的前门，改从胡同口开的侧门出入，这样一来小院肃静了，也宽敞了许多。
一天早饭后，玉嫚用三轮车送外孙宋彦上学校回来。她刚要进家门，忽听身后有人招唤，“哎，嫂子，快过来一下。”玉嫚扭回头，发现在胡同对面中医院药库窗口趴着一个胖女人。此人就是药房主任李菊香，她是黄山春在县医院工作时的老同事。
李菊香探头向左右张望两眼，此刻胡同里正好安静。她立刻抽手递出两块布料交给玉嫚说，“嫂子，这是包装药品的两条床单，快拿去吧。”玉嫚伸手接过布料，她看到李菊香迅速关闭窗口隐去了踪影。
玉嫚回到家中，抖落开崭新的布料正反两面翻看多次，并没发现商标字迹，也无一点污渍，这哪儿像包装过药品的弃物呀。玉嫚忽然明白，这肯定是药厂耍的花样，施小恩小惠拉拢主顾。羊毛出在羊身上，吃亏的当然只有病人了。
从此，没隔十天半个月，玉嫚就会收到李菊香从药库窗口递出来的生活用品。有折叠伞，饭盒，保温杯，毛毯，高压锅等，一次比一次的赠品高档。玉嫚心里清楚这些都是非正道所得，男人知道后一定会加以阻止的，所以，她对黄山春守口如瓶。
黄山春看到日益增多的日用品，他还以为是女人买的，的确未曾在意过。可是，在医院里，黄山春却闻到风声，有的细心患者开始抱怨药品涨价了。
从善如登，从恶如崩。计划经济在向市场经济转型期间出现的无序竞争，必然滋生出种种弊端。买卖的一方从送小礼物，渐至大礼品，到直白的金钱回扣。纵容了个别有职权的人干起损公肥私的阴暗勾当。然而欲壑难填。长此以往，道德沦丧，世风日下。
五年前，原马甸子卫生所老张所长的儿子卫校毕业后，与恋爱女友在县城里开张了一家小诊所，位于县医院与中医院之间。三年来，小两口昼夜开诊，药价收费低廉，吸引了不少病人。今年开春，两人居然临街盖起了两层六间的门诊楼。
玉嫚有时上街从张家儿子的小楼前经过，看到两人的生意红火，人流不断。玉嫚在心里打起算盘，男人今年虚岁六十，明年就可以退下来。若是在自家的院里开个小诊所，生意肯定比老张家的儿子还要好。
不到半年时间，中医院药房人员私分药品包装的的事就败露了，发现者是后勤的吴岸主任。吴岸今年三十四岁，军转干部。工作认真，踏实肯干，他曾经是董勇书记的老部下。董勇转业两年多，吴岸从部队回到地方，投奔老首长麾下工作。
一个阴雨天，细心的吴岸发现药房的几位姐妹手里撑着同一个品牌的折叠伞上下班。吴岸好奇地问李菊香，“李大姐，你们的伞是从哪儿买来的。”李菊香一愣，信口敷衍说，“唔……去百货商场买的，处理品。”
没过几天，药方的电风扇出了毛病。吴岸带人去修理，他又发现药房每个人手头都有一把同样型号的保温杯。吴岸心里顿时起疑团，人们最近议论多时的药品额外包装，是否就是这些东西呢。吴岸将疑问悄然向董勇书记做了汇报，董勇也留了心。
一次，董书记夜里值总班，他直接踏入药房，正赶上李菊香在药房里值班。董勇问了药方的进货渠道，然后告诫李菊香说，“据有些有病人反映，咱医院的多数药品都涨价了，这对医院的声誉造成了负面影响。希望药房人员今后进药时要货比三家，尽量降低成本，因为大多数患者还是自掏腰包的乡下人。”
董勇走后，李菊香立刻在心里犯起了嘀咕，她觉得董书记的话外有音。今天傍晚，库房里刚进了两件用高压锅包装的药品。前些日子进的三个高压锅，一个送给了玉嫚嫂子，另外两个被自己和司机各带走一口。看样子，这两只新货就要派上用场了。
次日早起，李菊香悄悄将两只高压锅分别送到医院隔壁家属区的董书记和副院长陆海山的家中。从此，李菊香以为只要不时地打点顶头上司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她们没料到吴岸主任从未放松对药房的监视。
一九**年元旦，药库刚购进一批药品。吴岸发现后，立刻上前帮助卸车。他扛起一箱子药品迈入药库的大门时，就发现李菊香正蹲在地上扯开药箱上的封皮，已经抽出来的两条毛毯搭在她身后的药架上。
药库的另一位保管员见到吴岸贸然闯进来，立刻笑脸迎上前去挡住吴岸的视线，并伸手接过吴岸肩上的药箱说，“吴主任，多谢多谢！”李菊香闻言猛地站起来，她随手从药架上抓起一只水杯，满脸堆着笑容走上前说，“吴主任辛苦了，送你一只杯子喝水吧。”
吴岸捏着水杯离开药库，默默回到后勤。他心里越琢磨越窝火，“好你个抠门儿的李菊香，你们几个往家里拿毛毯，却用一只小杯子来打发我，未免太小瞧吴某人了吧。”于是，吴岸带上赃物，气冲冲登上门诊三楼找董书记告状。
吴岸推开董书记的门发现屋中空无一人，耳闻董书记正在隔壁黄院长的办公室谈话，吴岸立刻转身找到黄山春的办公室。吴岸进屋将手中的杯子放在两位领导的面前说，“黄院长，董书记，你们看吧，这就是药房进药品时使用的包装盒子。”
黄山春看到杯子就觉得面熟，原来这种杯子自家里还有两个呢。他扬起笑脸对吴岸说，“谢谢你吴主任，待会儿我让李菊香主任上来谈一谈，不要因贪小便宜再去干对不起消费者的事了。”
“黄院长，你可别小瞧这几个娘儿们，胆子也忒大了点。刚才我去药库时就发现药品的包装物竟然还有毛毯！一条毛毯的价钱，可抵得上职工一个月的工资呢，还难怪病人抱怨说咱们的药品在涨价。我建议立刻清查药库，给医院的这些蛀虫们一点颜色看看。”吴岸愤愤不平说。
“吴岸，你赶紧走吧，这里没你的事儿了。”董书记不耐烦地支走吴岸。吴岸看到老首长真的要生气了，只好转身离去。不过，他的脸色很难看。
吴岸走后，黄山春小声对董永说，“老董啊，这种杯子我家里有两个，好像是刚添置不久。是自家买的还是药房的人送的，我可就说不清了。至于有没有其他别的东西，我只能回家问一问了。”
董勇看着黄山春谨小慎微的样子，他笑了说道，“老黄啊，不就是接受了几件日常的消费品嘛，没啥大不了的事儿，你也别往心里去。我马上到药房告诉李菊香，把所有的药品包装物统统上交到办公室来。如果今后再犯同样的错误，一定要严惩不贷！”董勇说完，若无其事的下楼去了。
黄山春经吴岸这么一闹，整个上午心绪不得安宁。自从当上中医院的一把手后，黄山春一向洁身自好，处处检点自己的言行。而今，药房的人员有恃无恐的采购带有额外包装的药品，恐怕有人在背地里搞了鬼，弄不好自己也脱不了干系。
中午下班后，黄山春回到家里，他一边吃午饭一边试探着问女人，“药库的李菊香这半年里送你啥好东西了。”“咋的，你都知道了。”玉嫚笑眯眯看着男人。“我知道啥呀，你报上来让我听一听。”黄山春笑了。
玉嫚以为男人默许了药房人的这种偷偷摸摸的行为，她毫不隐瞒地说出李菊香送的东西有床单，饭盒，折叠伞，保温杯，还有毛毯和高压锅等。家瑜听了大叫道，“妈，毛毯和高压锅呢，我咋一件也没看着呀。”玉嫚看了闺女一眼说，“等到了冬天，我给你一条毛毯铺炕上。高压锅留着让维民给你哥哥捎到省城里去。”
黄山春心中暗想，玉嫚受收的这些东西每样恐怕不只一件，算起来两三个月的工资不一定买的来，难怪吴岸揪住此事不放松呢。
中医院的黄、董、陆、郑、刘五人班子，每个季度都要召开座谈会。主要议程包括，提出目前存在的问题，讨论解决方案，研究部署下一步工作。一向沉默寡言的工会主席老郑，在会议即将结束时突然发言说，“有人说药房的人长期私分药品的包装，有杯子，雨伞，毛毯等。应该查一查，管一管了。”
“老郑，这件事我前两天已经处理过了，李菊香还主动上交了四条毛毯，都被我搁在总值班室里。咱五位就你老郑和小刘主任还没得到一点实惠呢，会后二位各拿上两条毛毯回家吧。”董书记笑呵呵地说。
老郑听了董勇的话后并没装糊涂，他以为董勇在讥笑自己无用，药房的人没把他放在眼里。老郑与董勇黄山春三人行政级别同为科级，陆海山比自己还低半级，小刘只能算股级。只见老郑“忽”地一下子站起来红着脸说，“董书记，你以为我是来要份子的，我是要替全员职工讨个公道！”
董勇坐着纹丝没动，从鼻孔里“哼哼”冷笑两声说，“老郑，你说咋个讨伐吧，让李菊香带头写检查，讨回所有赃物分成一百四十七份。然后全体职工人手一份，这样就公道了。”
黄山春坐在一旁不忍看着同室操戈，他不假思索开口说道，“老郑，我还大家一个公道，这个月的工资我捐了。”董勇一听马上咧开嘴了，他摆了摆手说，“散会！”这是中医院五人班子最后一次聚会，中医院从此一蹶不振了。
在黄山春的带动下，凡是获得药品包装物的人一律自动捐献半个月或一月的工资。
风波平息后，第一位感到无地自容的人是吴岸，他的本意是想整治药房的个别人出一口恶气，不料引起了连锁反应。吴岸很快申请调离中医院。
不久，董勇书记也要走。临别的晚上，他约黄山春一同喝酒。酒至半酣，董勇说，“老黄啊，我借酒劲儿说几句你不中听的话你可别介意呀。那次，我跟老郑拌嘴，你就不应该插言。老郑他在中医院就是一个摆设！在你我跟面前他用不着死要面子，不拿毯子更好，咱值总班时还有铺有盖。就因为你老兄的大义凛然的一句话，咱们十几个蛀虫都现眼了吧，捐也罢，自罚也罢，谁心疼那几个小钱呀，丢不起的是面子！有的人甚至以为蒙在鼓里的丑事还多着呢！这件事弄大发了，中医院不仅没有大快人心，反而更加离心离德！老黄啊，撇开咱中医院，说一说县里最红火的企业炼铁厂吧。人家厂长车间主任只需动动嘴，每月就拿最高档次的奖金。到了年终，干部每人一台进口彩电，职工每人一辆自行车，这里有十倍的差距呀。可是，谁见到工人罢工了，工厂停产了。回头再说咱医院，你是当之无愧的顶梁柱，你一个人开的处方养活着中医院四分之一的职工。另外，医院使用你老家出产的草药，进价比市场价低很多，这对医院又是一个不小的贡献。我觉着你老家的药材卖给中医院比起你们交到医院公司还合算吧，为啥没人在这件事上眼红呢，因为你首先照顾到了中医院全体职工的利益。黄院长，我说这些酒话在不在理儿呀……”
黄山春静静地体会着董书记的临别赠言，句句尽情尽理。黄山春开始深深地自责遇事不够冷静，不会审时度势，恩威并施。单凭一腔正气及无谓的冲动，结果弄得众叛亲离。仔细想一想自己的确不是当官的材料，一不会耍手段，二不懂得如何平衡复杂的人际关系，如今已经不适合在中医院院长的位置坐下去了。
夜深了，微醉的黄山春心情抑郁地回到家中，躺在炕上辗转反侧不得入眠。女人贴近他的枕边关心道，“表哥，往后医院的事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放手交给海山去办。我已经跟莹莹说好了，过了年关就给你办个执照，咱在家里开个小诊所，过省心省力的小日子多好。”
“这样做恐怕不合适吧，离医院这么近，再说咱住的房子还是公家给盖的呢。”“哎呦，你不抬头看一看这年月里，谁不是在个人顾个人呐。咱家住在这儿，再去别处租房子开诊所，别人不说你是傻瓜才怪哩。”玉嫚振振有词。
自从吴岸和董书记调走后，县里暂时没派员充实中医院的领导班子。黄山春提议由办公室刘主任代理党支部书记一职，刘主任的表妹小霞任医务科科长。小霞上任后，她发现每天都有不少患者，手里拿着从门诊开出的中药单子到大街上的药店去抓药。为控制药方外流，小霞想出了妙法，她将常用的三十味中药饮片编成1—30位号码。如当归1号，党参2号，丹参3号，……只有本院的医生和收费处中药房的有关人员才明白其中的含义。患者拿到处方后就不能去院外抓草药了。
黄山春得知内情后苦笑道，从古至今，哪有医生像今天这样开药方的，简直就是笑谈！市场经济下的竞争，难道已经残酷到了这种地步不成。
工会主席老郑因药品包装事件弄得很不光彩，从此后很少上班，有些身在其位不谋其政的味道。
黄山春已将医院的的一切事物全权交给表弟陆海山和刘主任商议处理。他单日在门诊值班，双日回办公室整理岳父遗留下的书稿札记。黄山春和北京的谷老谷天雄联系好了，准备替岳父出一本书，以慰老人家在天之灵。
夏天到了。
一天早晨，黄山春来到办公室刚刚坐稳。药库的李菊香匆匆爬上门诊三楼找到黄山春，她怯声说草药库里的中药饮片有些霉变。
啊！黄山春闻言，“腾”地一下子跳了起来，他扔下李菊香拔腿冲下楼梯直奔草药库而去。
中医院草药库房的钥匙过去一直都是由吴岸掌管，他每天都要开窗通风透气。自从吴岸调离中医院后，草药库几乎无人过问。
去年秋后收的饮片，李菊香等人图省事也没怎么晾晒就直接入库了。冬季气温低，草药易存放。入夏以来，连日的阴雨天气，库内潮湿闷热，草药包咋会不发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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