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出生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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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哥吸下那口烟后脸上清白交接,比之第一次难看百倍。我再顾不得内心的孱弱,忙推开隔在我们中间的人,凑上去问:“哥,你没事吧!”
他笑着摇头,示意我没事,然后起身说要上厕所。
我不放心他一个人下楼,更不用说别人扶他,于是勇于担起陪大哥上厕所的任务。刚走下楼还没到卫生间他就狂吐不止,我一时不知所措竟吓得“哇!”一声哭了,说要回去喊大伯来救他,而且边说就边想往外跑。
没料到刚迈步子我哥一伸手救把我抱住,而身子却还半弯着,另一手支撑着墙壁。地下已经堆积了一些消化掉一半的腐烂饭菜,口里照旧在吐。
我被他紧紧抱着动弹不得半分,可一心却还想着要回去告诉大伯。我害怕我哥会死,因为我的眼睛里呈现的根本就不是我哥的影像:他面容扭曲到了极致,脑门上青筋暴涨,一根根纵横错交,像是要把它的脑袋分开似的;眼睛睁大到了从来没有的程度,直如牛眼,里面遍布血丝,周围沾满泪痕,把睫毛打湿一片;鼻孔剧烈收缩,从里面爬出亮条清涕,缠打着一直延伸到地上;口张得可以塞进整个的鸡蛋,里面一阵阵地流出一些淡黄色,透酸味的液体。
短短几分钟,我哥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我被他的样子吓得忘记了哭,兀自呆呆地望着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回去告诉大伯来救他,要不然他会死的。
遗憾的是,我的手脚也忘记了活动。
我哥终于没有死,我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有一半落回到胸膛,而另一半,还在担心着他以后会不会再像今天一样,会不会死。
我对死有着无边的恐惧,从小但凡身体有所不适,总要哭天喊地,让父母带我去医院看个究竟,因此,爸妈都说我是“皇帝命”——金贵得很。我因为从不去问他们什么叫做“皇帝命”,只知道自己害怕死。这种恐惧,就好比黄毛的头发,是与生俱来的。
半个小时后我哥回复了原先的样子,而且看上去很有容光焕发的味道,夸张点说,简直和刚才那个“他”有着天壤之别。就算和刚进水吧时的他也似乎存有着不小的差距。尽管如此,我还是很高兴,因为我哥不用去死了,而我也不用回家找大伯来救他了。
回家的路上我做在车上抓着他的衣服说:“哥,你刚才差点把我吓死了!你以后别再吸毒了,行吗?”
“我也不想啊!但是总不能让人家说我没骨气吧!”他说得很轻松。
“谁说你没骨气了,那个胖子吗?你别理他,我一看就觉得他不是什么好人。他逼你吸毒时候掏出的那个塑料袋,里面装的肯定是毒品,那可是犯法的!”我紧张起来。
“那个胖子的确不是什么好人,但是人活在社会上,总要什么人都结识一些的,这样自己的路才宽。”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是坏人你还要和他交往?”我的确很奇怪。当时深受武侠小说影响的我,在眼睛里只有好人和坏人之分。
大哥笑了笑,说:“你还小,这个你还不明白,等你再过几年长大了就会明白的。这是为人处事的方法。”
“可我已经不是小孩了呀!”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大人了。但是这句话说得中气不足,我想起之前自己哭鼻子的事。
大哥放慢车速,回头看着我说:“但是比起我来你确实还小啊!听话,别再想刚才的事情了。还有你要答应大哥,回去之后不许跟任何人讲起今天晚上的事情。能做到吗?”
“嗯!”我点头。我想来都很听他的话。
“好了,刚才吓坏了吧!趴在我背上睡会儿吧,到家后我叫你。”
大概我真的是被吓坏了,醒来的时候四周一片清亮,已经是第二天了。
按规矩大年初一我们小辈应该早起去向长辈行礼,当然这种礼数于我们来看只不过是换取压岁钱的方式,但是在长辈们眼里这可是相当严肃的事情,一点马虎都来不得。基于此,我赶紧起床,生怕迟到了会惹得他们闹心,压岁钱少了不说,害得年开初就挨训,那就太不吉利了。
其实所谓的行礼,就是去给长辈们端上一杯用蔗糖、生姜熬成的甜开水,上面再放一小撮米花(大米受热膨胀炸成的熟米粒,类似爆米花)。至于为什么有这样的习俗,父亲给我的解释是这样的:蔗糖预示日子甜甜美美;生姜意味着家人身体康泰;米花暗示来年丰收;剩下的水呢,就说是风调雨顺。
我们家在村里是望族。通常“望族”这个词总是和“名门”、“权势”、“金钱”之类的字眼连在一块出现演绎的,但是我这里例外。我所说的“旺”,是指人丁兴旺。这不是吹嘘,不信你看:我们家全盘男女老少加在一起差不多可以组成另一帮梁山好汉。由于解放前是这儿的地主,所以我打爷爷继承了祖祖辈辈的规矩,取了两个老婆,生了五个儿子,八个闺女。除两个夭折之外,剩下的四男去掉我父亲外都成了我伯父;七个女儿则分落在县里的各个村寨成了姑妈,小姨什么的,由此又多加了婶婶、姨父及表兄弟姐妹。不仅如此,我大爷爷之下的二爷爷也和他一样,不过我二爷爷又胜于他,竟然娶了一对亲姐妹,一下生出十五个,更难得的是全数俱在,十足的青出于蓝胜于蓝之举。按这个理,你说我三爷爷又会怎么样呢?

我原也以为我三爷爷肯定会娶两个老婆的,而且估计会是孪生姐妹,但事实是我三爷爷只娶了一个,还没留后。这不是因为他性无能,相反,据说他很厉害,可以用虎背熊腰来刻画。那是什么原因呢?且听我慢慢道来。
我这个三爷爷据说是天生异禀,才华横溢。从小饱读诗书,琴棋书画可谓无所不通,被村里人誉为“神童”。他十六岁娶了我五奶奶之后,突然兴起说想搞“西学”,于是六奶奶也顾不得娶了,抛妻北上,几年后居然学得个工学硕士的称号,跑到长沙铁路局当工程师去了,枉我这位痴心的奶奶一直在家苦守活寡。他当上工程师之后写回过一封书信,五奶奶以为是要接他享福去了,谁知那是一封修书,信上说他已经在长沙与一位高干之女完婚,让五奶奶另觅良伴。可怜我这位五奶奶大字不识得一个,收到这封信后高兴了好久,家里人顾及面子,所以骗他说真是来接她的,让她随时做好准备。就这样,我这位可怜的奶奶等了一年又一年,真的直到头发花白才算心死,也算大奶奶有点良心,把自己的儿子送了一个与她,这才支撑着她活到今天。尽管如此,我这个奶奶还是时常惦念起她那个薄情的相公,每每这时,她便会拿出那个皱巴巴的、被岁月之手磨得柔软如绒的牛皮纸信封放在胸口,望眼天边。直到她去世的时候也不忘把它捏在手心。大概奶奶是想拿着它去阴曹地府找三爷爷算账吧!
后来据说我这个工程师爷爷英年早逝,客死他乡,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这些是父亲告诉我的,他还告诉我他就是那个被大奶奶送给五奶奶的孩子。
不知道那个工程师有子女没,要有,那根系就直伸几千里外了。
到了我们这一代,除了大伯养了独子,其余的个个都养了俩。我在自家是老大,但是在“大家”里只排老六,上头还有四哥一姐。
接下来那些堂叔辈们就不做介绍了,相信到这你已经够头疼的了。其实别说你,就连我自家也搞不懂这一大堆关系,总之两个字——多、乱。
俗话说“山大不可能无柴,涧大不可能水不来”。但是我这个家族就偏偏是“山大无柴,涧大水不来”——找不着依靠。这让住在山上的我想做饭却找不到柴禾,想喝水却不得不跑到山外。
这么说你可能不大明白,其实就是说我们这一族虽然人多,却如旧中国一样——散沙一盘,情形多半和梁山好汉差不多,个个心怀鬼胎,终成不了气候。
在这一一个大背景下长大,我常常遇到这样的情况:逛街会莫名其妙地被人喊做“老表”,然后拉着去吃饭,结束后突然没了人影,只能窝着气付饭钱;哪家亲戚办客去吃饭,其间没事打麻将,在我赢了钱之后那群人一个个拍着我的肩膀说:“老表手气真旺啊!”随即拍拍**走人,钱一分也捞不着。到最后自家半喜事,来了一拨又一拨的人喊我老表,而我在他们当中从没发现过那些“老表”。
搞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老表”了,感觉满大街都是“老表”。
不过这些老表也是因人而异的。假使你穿得“亮堂”些,那“老表”肯定贼多,而且个个对你点头哈腰,极是敬重;但凡穿着土气的人,那他的“老表”准要少,但是这也有一点好处,就是这些都是真“老表”,而且只会少不会多,有利于你弄清楚自己到底有多少个“老表”。
我就做过这样的事情,一次亲戚家办事,我特意穿了条补着一个**的裤子,结果发现,我居然一个“老表”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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