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章 惊世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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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婚礼是在这样一种情境下举行的:结婚那天正是大伯的出殡日,大清正月里天空居然下起滂沱大雨,而且终日不停。整个村庄在一席雨幕的包围之中,来访的客人不知道该穿喜装还是丧服;做法事的斋公不晓得该吹唢呐还是该敲木鱼;门框上不知是该贴喜联还是粘白对;正厅里不知道要放灵位还是摆红烛……所有的这一切斗志那么怪异而悲凉。不要以为我是故意虚设情节来笼络人心,看到这样一幅画面请试着默默为此哀芜。
这一天还有这样一种情况:亲朋好友、街坊邻居穿着不伦不类的衣服撑着一把把五颜六色的阳伞姗姗迟来;请到帮忙的汉子十有**装病在家,快到吃饭的时候才见人影;稍稍又些人性的早到的几个也假巴意思地动两下就躲到房子里喝茶抽烟打麻将玩扑克牌,连个帐篷都舍不得动手搭一下,仿佛那下的不是雨而是硫酸之类的侵蚀液,滴上它们肉就会腐烂一样;拣菜的妇女来是来了,但多半放着一大堆被雨水尽情淋打的蔬菜蹲在屋檐下说白话,拉家常,这个说“我的儿子可能干啦!”那个说“我的闺女最懂事了!”;平日里称兄道弟的好哥们儿,像是由地球上飞走了一般,一个都不见;再亲不过一家人,二伯装病在家由始至终都没露面,几个姑父就奔着来讨几杯酒吃,饭后才来。
他们似乎都忘记了以往自己家里有事的时候大伯大妈忙前忙后的情景;他们似乎都没有想过在家以后也会有办事的一天。将心比心,这……我不想说了。
那天学校已经开学,但是我没有去,父亲对这很是恼火,巴不得把我捆了扔进学校,最后我被他逼急了,说了这样一句话:家里发生了这样的事,你还叫我去上学?爸,你还算是个人吗?因为这句话,父亲闭了嘴;也因为这句话,他在雨中忙碌了一天;还因为这句话,我对他渐去渐远的爱又开始慢慢走着回来。
再来说大哥他们的婚事。
大伯咽气后的第二天,我们再一次来到李香家商量婚事。放着家里身子未凉的父亲顾不得而去商讨婚姻,这样的心境我至今不能体会得,只能想。请你们也和我来想象一下,他,会是何种心境,该是何种心境。悲伤吗?无奈吗?汗颜吗?自责吗?悔恨吗?还是哭笑不得、心不由主?可能都是,但又可能都不是。我想如若要准确来描述它的话,恐怕穷极中华万千汉字也不能包罗它。
李香的父母在得知事情原委后惊得跟个呆瓜似的。他们沉默了,他们以此来拒绝。有谁愿意自己的女儿踩着公公的亡灵踏进婆家门呢?为人父母,他们这么做无可厚非,于是事情僵持下来。我坐在大哥身边,一方面感觉无地自容,一方面却又心急如焚。婚事找不到任何理由来让他们成全,死者的亡灵急等着我们回去超度。时间此刻是最可恶的家伙,在不停的跑。
大哥曲膝跪下,李香也跪了下来,我也跟着跪了下来,身边的空气像一面面会动的墙,夹住我们,桎梏了呼吸。我唯唯诺诺地说:“求求你们看在死者的份上成全我哥吧!”
他们仍旧无动于衷。或许,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样来回答,设身处地的想一想,他们肯定也觉得该应下这门婚事,但是跳出局外来说,这似乎又与他们不甚相干:女婿遍地都可以找,凭哪门子去败坏自家的名声。
大哥跪着,他说不出话来,但是他看着他们,他的右手紧紧的握住李香的左手。他们在用无声的言语说服着她的父母家人。
李香的父亲开始不住地抽烟,他在思考——他忧郁了。她的两个姐姐及姐夫过来欲扶我们起身,说跪着也不是个办法,凡事起来坐下后慢慢商量。他们拉起了我,却未能拉起他们,李香说:“爸妈不答应,我们就不起来!”她语调铿锵,大哥点头默认。
不知是因为这个惹怒了她的母亲还是她心里憋得慌的缘故,侧坐在沙发上的她突然站起来骂道:“你以为跪着就能把事情解决吗?如果是,那我也给你们跪下了,求求你们绕了我这把老骨头吧!”说着就真个要在他们面前跪下,幸好被她两个姐姐急忙拦住。她见挣扎不开,又叹着气说:“唉!我这是几时造的孽啊我!”说罢斜瞅着他们两个半晌不敢眨眼,嘴巴颤个不停。从之前她两个姐姐和姐夫始终不敢言语上可以看出他们家教甚好,可此时大姐也忍不住说道:“妈,您就成全他们吧!我看双雁会好好待小香的!”她一说,其他几个也立刻帮着劝道:“是啊!妈,您就答应他们吧!”她母亲听罢,挣扎了一下,接着又是一叹。
她,也犹豫了。
李香可能觉得这是个机会,即便是千里长堤,只要一出现裂痕,就极有可能被冲毁,所以,她拿出了昨天早上刚刚领到的结婚证托在手上。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嘴唇动了几下又没有说,大概考虑到了父母的承受能力,觉得这样已经够残忍的了。

那一本红闪闪的小册子立于众人眼下,就像一个倔强的兵士,要努力征服看着他的这些人的心魂。所有人都被震撼了,她的父亲喂道嘴便的烟停住去势,他好好地审视着他的小女儿,看不出是愤怒还是心焦;她的姐姐乍见时一同放开了她的母亲,张嘴喊出一声“我的天哪!”之后急忙用手捂住张大的再也收不拢的嘴巴;她的两位姐夫过去各搂住他们,以示安慰;她的母亲被放开后一**坐了下去,像是失了精神一样木然,隔了一小会,在我和大哥都屏住呼吸的时候,她突然起身抓过李香手里的结婚证,拿着它不停地拍打李香的肩膀,口齿不清地哭喊道:“香儿,你怎么这么傻呀!……”
李香这时犹如一棵迎风招展的白杨,即便被母亲摇晃得厉害,手还依然保持着原先的姿势;但是她又不只是坚毅的白杨,她用她明净的眼睛注视着妈妈,似乎在一遍遍地说着:“妈,您就成全我们吧,我会幸福的!”
母亲被她的眼神说动了,她抱住了她,她们哭作一团。正当此时,立于几米开外的她的父亲的手也动了,他把烟慢慢地喂进嘴里,燃尽的烟灰落在他的衣裳上,他没有去揩,而是在转身把背对向我们的同时抬手去抹了抹眼角。
他们同意他们结婚了,他们同意了!李香说服了他们,她和大哥用自己的真情、真性感动了他们。
这个婚礼没有嫁妆,没有彩车,甚至连婚纱也没有。结婚当天,她只简单地让母亲给她挽了一个发髻,穿上一领灰色的旗袍,在几个姐妹的陪同下,冒着大雨,迎着寒风,踏着泥泞,和大哥同撑着一把伞迈进了家门。
她踏进江家大门的那一刻,距大伯出殡的时辰不足一小时,斋公们急得团团转,可家里是个什么景象呢?是这样一个景象:请到的客人来的不过三分之一,在这三分之一里头,又有三分之二躲在屋檐下避雨,这些人每一个手里拿着一把伞,在大声地说话吃茶;另外的三分之一中有一半以上的人是不得不动,这些人是我们的姑妈、叔婶以及兄长之类,他们是因为在众人面前拉不下脸,仅余的十数人中,大半还是大妈的娘家人。在这种情况下,该弄的菜没有弄好,饭还半生不熟,桌子板凳租是租来了,可都摆在院子里淋雨。我和几个哥哥搭了半天帐篷,不但没有人来帮忙,开始的四个人现在还跑了一个。
李香进门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场景。
对于丧礼而言,主人家是动不得手的,出殡、垒坟、立碑全都得依托外人帮忙,可是这里的每一个可以帮忙的人似乎都只有吃饭的意思而没有帮忙的念头,他们就是站着不动,谁也拿他们没有办法。
这时新媳妇刚进屋又出来了,她来帮我们搭帐篷。
事实上我们已经快搭好了,两个角已经栓在屋檐边上,剩下的两个需要用竹竿绑住撑起,其中一个也已经好了,奈何雨太大,油布又重,最后一个角任凭我们兄弟三个怎么也撑不起来,无数次都只撑到一半就气力不支了,而李香的加入也未能把它支起。两个该死的哥哥这时候见有人来,不但不坚持,反而借故上厕所一去不返,留下李香我们两个蚂蚁撼大树。大哥也不能来帮忙,他这时要在大伯灵前伺候,其他的像我爸、三伯等人都道山上去先把石料沙子招呼人备好,以便棺材一到就可入葬。
李香是穿着她的旗袍下来的,她站在雨中,默不作声的一遍一遍的挪动着那根竿子。雨水打乱了她的发髻,顺着下巴滴落,淋湿了她的衣物,紧贴在腿上。她哭了,但是不会有人看得见,她的眼泪和雨水混杂在一起,就像这个场面一样——分不出冷热。随她同来送她出嫁的那几个姐妹看着不忍也在她被帐篷一次次拽倒之后从屋檐下跳了出来。可是我们几个还是支不起它,只差一丁点儿的劲。
“你们这些老少爷们眼睛都被狗抓瞎了还是咋的!一个个竟可以这样无动于衷,天上下刀子啊会捅死你们?睁开眼睛看看她是谁,她是新媳妇,是今天刚过门的新媳妇!”幕地里,一个苍老的声音叫起,是大奶奶,她用拐杖拨开人群从灵堂里一步一撇地走了出来。她身边的人无论男女老少尽底下了头。
“他大婶说的是,我们……对不住您了!”又个人终于跳了出来说道,说完跳下来和我们搭帐篷。顿时,一群人跳了下来,大奶奶说动了他们,不!该说是李香触动了他们。套用雨果的话说,就是:她的行动唤醒了他们内心里过时的慈悲心,这种慈悲心是人类共同生活的残余,一切人心里都有,连心肠最硬的人也有。
李香笑了,所有人都看到她在雨中微笑,此刻,她就是雨幕里的蒙娜丽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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