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章 重新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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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伯得以如时安葬,那些在前一秒还面容可憎的人在这一秒却成了最可爱的人,他们空着肚子,顶着暴雨准时把大伯的棺木抬上了坟地,并且磊好坟、立好碑。待这一切做完之后,连老天都开眼把雨水收了。我想,倘若真的存在亡灵,那大伯也必将在知晓这一切后得以安息。
死者虽然得以安息,但是活着的人的哀伤并不会因此儿减少。丧礼的最后被惊世的婚礼所感动,可是婚礼并不会因此而热腾,相反,它所给人们罩上的是一层沉重的光辉,在这层光辉的里面,有一个东西在作祟——爱。它使得人们性情纯正起来,但却教人们不会笑。所有之前的来客除去早就知情的少数几个以外,都用一对崇敬的眸子凝视李香,在她面前,他们不敢轻易言笑,那种经历生活磨砺之后可以随传随到的笑容他们不忍在这个娇弱的女子面前展露,生怕会因此而污染到她纯白的魂灵。
他们缄默起来,默默的喝酒,默默的吃菜,慢慢的道别。
夜深了,只余下一群亲眷。这些人中的大半在几个小时前还巴不得赶早回家,而现在却舍不得离去,他们一拥坐在大伯灵前,默默的烧纸,各自想各自的事情。他们所想的事都有一个共同点——觉得该说点什么,但是究竟说什么才合适,道喜?安慰?追悔?他们踌躇不决。最后他们什么都没有说的走了,这时最明智的决择。
父亲淋坏了身子,可是他却有种自豪的表情。众人走后他沙哑着嗓音问:“每天还有什么要办的事,我和三哥打早过来帮你料理!”大哥说叫他明天去看医生,今天这样已经让他过意不去了,父亲则说了一句我认为最有人味的话:一家人别说两家话!
我说过,我对他失去的爱正在走着回来,走到这一刻,它开始做跑。
这一晚是大哥他们真正的“洞房花烛夜”,但这一晚也是他们“寡妇携儿泣”的当口,一喜一悲相互绞缠的结果是悲喜之间亘古不变的定律:悲总要使人更难受。所以,他们没有洞房,而是两人在灵前跪了一夜。大哥在忏悔,向天地忏悔、向祖宗忏悔、向大伯忏悔,祈求他们原谅他前时的无知和愚钝,让他重新为人;李香在祈愿,请求天地保佑、祖先保佑、大伯保佑,保佑大哥和她以及大妈平安幸福。
假若你是他们所忏悔、祈祷的对象,你一定会原谅他的过错,恩准他重新过火,并很乐意的保佑他达成她的愿望,是这样吗?请告诉我:是!
然则我们做不了主,不过也可以同样的庆幸,正如你刚才的回答,我们每一个人的心都是一个神灵,这个神灵再肮脏也有隐藏着的慈悲,我们只需要稍微调动一下,它就会出来,而他们则会把这些当作所求乞的东西并借此消除心中的魔障,彻底掌握自己。事实上,人类一切的忏悔和祈愿的目的皆在于此。遗憾的是,它往往征借不全那一点点的慈悲,所以,我们才会经常忏悔,不停祈愿。
第二天我依旧没有去上课,此时父亲母亲的宽容却反而让我有点不安,在我依旧年少的心头,似乎开始在烙下一个印记:宽容对罪责而言远比严厉、斥责等一切带有强制信的手段来得有效。
行文到此,有必要来说一下我当时在学校的景况。前文有述,复读后我已经诚心悔过,改头换面了。事实也如这般,但这个事实讲出去别人只会说我是一厢情愿,他们根本不这样认为。在同学心中,我仍旧是以前的江浪,要说有何不同,那就是:我现在是一个过时的魔鬼,他们没有害怕的必要了,但是好歹我也是个魔鬼,所以他们不敢接近,除去那个女孩;于老师而说,我仍旧归他们三不管的行列:迟到不管,旷课不管,不交作业也不管。这对于学生而言似乎是个宽遇,但这种宽遇的前提是:他们不把我当人,我没有得到作为人的最基本的尊重。
雨果有说:一个有罪的人承认自己的错误以后,他就挽回了唯一值得挽回的东西——荣誉。我没有想过要得到荣誉这种高尚的称号,我只想要起码的人权,这句话不但在我身上失效,而且成为一所空中楼阁。这不得不说是一个遭遇,它之所以会发生,也是因为人心作蛊。
同样遭此境遇的还有大哥,较之我而言,他的遭遇正在向悲剧演化,是我远不可比拟的。如果说李香的过门点燃了人们胸膛里那一盏尚未泯灭的慈悲火,那么黄毛一行人的到来无疑又唤出了他们的恐惧心,两者齐现于心争斗的结果是大多数人收起了那盏明灯,回复了之前的木然。
黄毛是带着两个小弟踏着吃早饭时候的碗筷声满面横笑地走进大哥家来的。他们的到来引起了阵阵骚动,几乎所有正在吃饭的人都停下了“吃”这个动作,眼睛齐刷刷地随着他移动,直待他们走进灵堂才回过神吃饭,但是这时大多数人已没有了吃的心思,一个个同坐着的人窃窃私语。我当时产生过一个有趣的想法:他们该不会是怀疑饭菜里有毒品吧!
他们进了灵堂,我随之跟了进去。里面只有大哥在,黄毛边走边对坐在团蒲上的他说:“双雁,怎么也不通知一声,好歹我们也可以帮你些忙不是?”
大哥起身招呼他们坐下,取过桌上的一包春城,边递烟边答道:“真是对不住了,事出突然,没来得及通知你们,还请勿怪!”说罢烟也递完,放烟时候又道:“再说,你们也忙!”他故意把“忙”字拉得长些。

黄毛稍稍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说道:“哪儿的话!你看你这么说就见外了不是?兄弟有事,哥几个在忙也得抽空来呀!”他把烟点上,又道:“怎么样,还好吧!”
大哥坐回团蒲,答道:“多亏乡亲们帮忙,都料理妥当了!”
我想黄毛问的不是这个,不过他也没有明说,只是干笑了一声,道:“那就好!我们还想着今天来也不会晚呢!不过正好,可以偷闲一下!”说着对身边两人道:“是吧!”那两小弟连忙点头哈腰称是。
“还没有吃饭吧!给你们弄点?”大哥转移话题。
“不用!”黄毛抬手制止道,“我们还有正事在身,不便吃喝,刚才是和你开几句玩笑,千万别当真!你不见的这几个月我们不知道有多忙,我们哪敢偷闲哪!”
“那既然这样,我就不便久留你们了,你们忙去!”大哥起来准备送客。
“坐坐坐!”黄毛忙说,“我们的正事就是为着你来的!”
“为我?”大哥紧张起来,我也恐慌了,说道:“你们又想来害他?”
“六儿!”大哥忙走到我身边,说:“你先出去,这儿没你的事,大哥会解决好的,相信我!”
“不用叫他出去,反正他也算是自己人了!”黄毛喷着烟说道,末了,又看向我,说:“是吧!江浪。”
“谁他妈和你是自己人!”我骂道,说完看着大哥,说:“大哥,让我留下吧!”他想了一下,点头同意了。
“说吧,怎么个‘为我‘法?”大哥点上一支烟平静说道,我也点起一支站在他旁边,等着黄毛说话。
“哎呀!”黄毛把脸一抹,笑说道:“何必搞得这么紧张嘛!我们是来帮你的,又不是真像江浪说的来害你!”
“有话快说,少和我兜圈子!”大哥冷笑道。
“那好吧!”黄毛把烟一扔,手一拍,从衣裤里拿出一扎钱,放在桌子上,说:“我们是依三哥的吩咐来给你送钱的,他知道你家里出了事,手头肯定需要钱,所以特地差我们来给你送点钱,顺便看看需不需要帮忙什么的,另外——”黄毛掏出自己的紫云,递给大哥一支,见他不接,自己点上接着说道:“三哥让我们来请你回去,你不在的这几个月可着实忙坏我们了,三哥生意越做越大,身边信得过的人又少,好多事情少了你就是不成。这几个月来啊他不知提起你多少遍哩!三哥很器中你,希望你能回来和我们一起打……”
“不用说了!”大哥挥手制止道,“你回去告诉三哥,我很感激他对我的信任和器重,但是我想要过正常人的生活,不会再回去了,希望三哥能体谅我!”
“对!我哥是不会再跟你们扯上任何关系了,你们快走,这儿不欢迎你们。”我在一旁附和道。
“嘿嘿!”黄毛干笑两声,心不在焉地说:“听说你和李香结婚了?”
“你怎么知道?”我大叫起来,这件事大哥可一点都没有张扬啊!
我这一叫声音实在太大,不单外面的人齐齐地往里看,还吵道了在房里休息的大妈和李香,她们相继出来,看到黄毛他们,两人都是一惊。只听得黄毛又是“嘿嘿“一笑,也不管她们,自顾自地说道:“这天下就没有什么事能瞒得住三哥,别以为你们躲道山里去外面就不知道,只是给你们点面子让你们多快活几天罢了。告诉你,这钱你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上了这条船,就永远别向让自己干净!实相的还是乖乖收起来,免得大家伤了和气,自找苦吃!”
“我说是哪家的疯狗敢跑到这儿来撒野呢,原来是你这条哈巴狗!咱们村出了你们这一家稀世之宝已经够让人臊的了!怎么着?还嫌不够丢人要来这儿给大伙说说啊!如果是,那我们就洗耳恭听了!”是三伯,他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昨天淋了一天,还以为他和我父亲一样去见医生了,没想到他还这么精神。
“你……”黄毛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地说不上话来。外面已经有人在笑,是我所喜欢的笑声。
“你什么你!”三伯呵斥道,“我没有名字吗?按辈分你理应叫我一声‘大爹’,不过我受不起,也不敢和你爹相提并论,你还是叫我的名字好了!”说罢转向大哥道:“双雁,还愣着干什么,轰他出去!我还不信三毛驴他还能一手遮天了?这个世道是讲王法的,再说我们江家几十口人,还怕他怎的!”
“三叔教训的是,我不该怕他们!”大哥感激地对三伯说。说完把桌子上的钱扔还给黄毛,说道:“你走吧!回去告诉三毛驴,我们以后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请他不要再来纠缠!”这时候几个兄弟也进来了,把他们三哥团团围住,大家难得团结了一次。
“双雁,你可想好了!我们可是自小长大的兄弟,我不想和你翻脸!”黄毛嘟哝道。
“我想的很清楚!”大哥很坚决地说道,然后他又哼了一声,说:“难为你还记得我们是从小到大的兄弟!”
黄毛不再说,拾起钱,推开众人向外走去,到门口的时候瞥见李香,突然说了一句“哟,新娘子漂亮得很嘛!”说完夹着尾巴走了。
原先院子里的很多人先他一步就走了,现在,那里很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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