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四、温水孝父
玉章的父亲周大政，是个老地主分子。自从那一年玉章出使县衙，求老岳解救全村百姓，为壮儿胆，他要求与儿子下棋，并输给儿子玉章，从那，他就不再下棋了。平时，只要不被民兵传讯，他就守在家里，除了拄拐棍到门口坐一会儿，他哪里都不去。前几年老伴死了，他就成了一个鳏老头，平时靠儿媳、儿子伺候。大跃进中，像他这么大年纪的老人，都上了敬老院去养老，因为他是地主分子，敬老院按规定拒绝接纳他。
周大政年老力衰，早已丧失劳动能力，加上有个咳嗽痰喘的毛病，大兵团作战，当然就无法参加了。玉章两口子，不论白天黑夜，全都泡在坡里互不见面，没有时间和能力管他，他就只好一个人在家，躺在床上，苟延残喘。吃饭呢，就由大食堂的人，很不情愿的，每天送一次饭，有时忘了，就两天送一次。
他知道儿子、儿媳都去参加大兵团作战了，已经没法伺候自己了，所以也埋怨不得谁。但是，他不知道他的孙子周春雨，被打成右派、劳动改造的事。
他对儿子玉章负伤，更是一无所知。
那天晚上，玉章辞别了大壮回到家，想烧点热水，到饭屋里摸了摸，铁锅没有了，只剩下一个空洞的锅墙子了，他知道，铁锅已经被人摘下来，去大炼钢铁了。那就找那把铁座壶吧，也没找到。哦，座壶是铁的，也去大炼钢铁了。烧水，怎么办？此时此处，在自己的家里，烧一点热水，居然成了很难办到的事。
尽管他的肋条折了四根，就连走路、躺下都很困难，就算不活动也觉得疼痛难忍，但是他却一定要烧一点热水，即使不能把凉水烧开，哪怕把凉水温成热，也行。可是如今，就连这样一点小小的要求，他也因为没有座壶而无法实现。有些着急，急得他在自家的院子里，转磨悠蹈儿。
周玉章就像万刀搅心，搅得粉碎。可是他又很坚强，坚强得近乎于倔强。不过，周玉章毕竟就是周玉章。他终于想起来，原来那个头牯棚的墙窟窿里，曾经有一只破旧的搪瓷碗，那是他儿子春雨，在外头上中学的时候，用旧了的一只饭碗，边沿上的瓷已经脱落，也不整齐，但是尚不漏水。那只破旧的搪瓷碗是不是还在？
玉章一步一步，慢慢挪到头牯棚的墙窟窿那里，扑着熟路、忍着疼痛，伸手去摸，果然摸到那只搪瓷碗了，啊！好庆幸！
玉章来到水缸一旁，伸手摸了摸，里面还有过去剩余的半缸水。他舀出一碗，努力把那只搪瓷碗洗干净，然后用碗在水缸了打几个旋，把漂浮着的树叶和灰尘旋开，把碗沉下去，努力舀出下面不沾尘土和树叶的半碗清水……
在影壁墙后，玉章支起三块砖，放上那只搪瓷碗，以碗做壶，找把柴草点燃起来。
火光照烁着一张观音似的脸……
一会工夫，就把水温得热乎了。
他慢慢挪动身躯，先把从食堂里领来的地瓜，送到父亲床前，又回来，把那碗温活水，颤颤巍巍地端进他爹的屋里，放在他爹床前的一个方形杌子上。
玉章深情地叫了声：“爹！”大政回过身来“嗯”了一声，答应着。
玉章说：“爹，你吃点地瓜吧！”大政咳嗽几声，慢慢坐起来说：“我吃了，食堂里夜来送的！”玉章把他的身子扶正了，把一个枕头垫在他的身后让他倚着，然后说：“爹，我给你温了一碗水，你喝一口吧。”边说着，边把那碗温活水端给他，大政接过来，喝了一口说：“章儿啊，你挺累的，还给我烧水，半过午的时候，我起来喝过一半碗凉水了！”玉章说：“爹，你喝凉水，是儿子不孝。儿子在外头干活，非常想你。爹，可是又没法来伺候你，让你受罪了！”大政说：“章儿啊，如今这世道……你要管好自己，别为**心。”
玉章孩子般喃喃地说：“爹，我挺好的。你……你这床被子，是不是太薄了！天快凉了，得注意点儿，别冻着！”说着，给大政拽了拽被子，把身上穿的那件夹袄，慢慢脱下来，盖在老人的身上。大政说：“别，你只穿了个单褂子，不冷吗？”玉章说：“爹，我年轻，不觉冷。”
大政看着儿子那笑吟吟而又深情的脸，竟流下一行热泪说：“章儿啊，当年，我没让你和玉藩一堆出去，耽误了你……唉！不说这些了……你，该去歇息了……”玉章说：“爹，别说这些，都怪我的命不好……我要走了……”玉章出来他爹的屋门，没有回自己的房间。在院子里伫立许久，随后，借着西窗映出的灯光，慢慢的，向大门外面走去。
天上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没有一丝光亮，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周玉章消失在西去的，乌黑的大街上。那是一条古老的大街，大街两侧的房舍和老槐树，都被阑珊的夜色笼罩在朦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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