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断魂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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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平县正是上京的官道,往来客商很是频繁,每日间人头撺动,熙熙攘攘。但斜斜地插过了西北方的河谷,却有一处难得的清静之地。高高的龙形山断了北去的大路,也就绝了势利的商贾到此发财的念头,使小小的菩提寺在臂弯中觅了个好处所。
寺中的人很少,除了两个尚在垂髫的小沙弥和已入耄耋的住持,剩下就是一个古稀耳背的老仆。松林层层隔出一方净土,雾蔼流岚浮游其间,加上那悠悠荡荡的晨钟暮鼓,使洛安怀爱极了此处的宁静。一个囊中羞涩的举子,随便抄抄经文便能在这样的地方安身备考,真真是造化。
他每日在晨课的钟声里醒来,温过了书,便开始誊描经文。用过清淡的午饭,老仆会来打扫收拾,这个时候他常常出外走动,沿着河谷直到上游的石桥。
那桥恐怕是有些年代了,苔鲜与蔓藤密密地爬满桥身,坚固的石料已经被染成了苍绿色,撞击的缺口和风雨侵蚀的剥落都扎眼地摆在上面。桥下是干涸已久的河道,野草有一人多高,密密地长着,和岸边连成了一片。听寺里的住持说,这十来丈宽的河原本是浩浩荡荡的一条银龙,就是筏子也难过的,遂修了这桥。可经过一场百年难遇的山洪后,无数的巨石硬生生截断了北去的大路,也让这河改了道。原本热热闹闹的石桥变得冷清了,除了去菩提寺上香的善男信女,没有人再从这里通过。久而久之,啄食草籽的雀儿倒成了常客。
然而洛安怀爱到此处却不是仅仅为了默读《南华经》。
每当天色将晚的时候,从桥那头便会幽幽地走来一个面目俊雅的少年,头戴纶巾,身着儒袍,很是脱俗的样子。洛安怀和他在石桥上初次碰见时曾笑论“虚舟”,二人极为投缘。于是少年告诉洛安怀他姓古名残月,也是上京的举子,可惜身子太虚,恐怕这一季的秋闱是没有缘分了。于是便在不远处的一户人家里租了屋子住下,一来可安歇养病,二来也不荒废功课,以图将来的算计。
古残月每日晚饭后便会慢慢走到石桥这里,稍适歇息又慢慢的走回去,一日不期然竟碰上了洛安怀,并引为知交。这邂逅原本是极可喜的事,然而对向来性喜余桃的洛安怀而言,却多了别样的滋味。
这日傍晚,洛安怀依旧坐在石桥上,静静望着西斜的红日,片刻后白衣少年便如往常般信步而来。客套的寒暄省了,二人松松紧紧地聊着故乡的事,都在期望博取功名,衣锦还乡的荣耀。
末了,残月却凄然到:“年年春色独怀羞,强向东归懒举头。琼林宴我是赴不成了,洛兄年富力强,今年若是高中,回来看看我这病夫已经是高义了。”
他身子本就瘦弱,那哀怨的一叹更是充满了悲切之意,纤瘦的颈项和苍白的面孔让洛安怀很是怜惜。他握住了残月的手:“贤弟放心,为兄决不是那薄情之人。若是上京幸得金榜提名,定要接贤弟好好游耍一番。”
残月俊秀的面上微微一红,竟未将手抽回。洛安怀顿时狂喜,更大着胆子将那人揽入了怀中。
荒废的石桥上竟也有了一丝春意。
至此以后,洛安怀更去得勤了,卯时前匆匆地抄了经文,把饭菜倒进肚里就朝桥上跑。两个小沙弥瞪大了眼睛看着一贯斯文的洛公子风一阵地出门,住持倒是波澜不惊地面朝佛祖敲着木鱼,那老仆还是默默地扫着庭院。
这段时间洛安怀与古残月更是亲近,每次见面洛安怀必缠着缱绻一番才是。一日亲热后,他细心地为古残月理过乱发,残月气息急促,面上透出一抹桃红。
“洛兄,上京的日子近了吧?”
“是。”洛安怀心不在焉地答到。
“那……残月有一事相求,不知洛兄……”
“傻话!”洛安怀轻斥到,“你的事我有不允的么?”
残月的脸更红了,他细细道:“我有一故交,姓胡名清,是极有名气的土木工匠,依朝廷征召在京城为工部做事,我许久未见,甚为挂念。若洛兄上京,请务必代我问候此人,就说残月在安平石桥上已经等他很久了……”
最后的一个字被幽幽地咽在了喉咙里,洛安怀感到舌尖上泛出微微的酸味。他点点头,终于没有拒绝。
秋试的日子一天天地近了,洛安怀往石桥上跑得更是频繁。然而令他愈来愈感觉不快的是,古残月虽然一天天地长了精神,可每日与他谈天中竟不把那胡清离口,似乎为了提醒他上京时莫忘了这件事就成,对他的前程似乎不那么关心了,更有催他早日动身之意。
洛安怀暗暗恼火,却也舍不得对这病弱的人发作。一日傍晚,二人相约桥上,古残月又复提此事。洛怀安心中妒火大胜,恨恨道:“贤弟果真是个有情义的,为兄福薄,终不能让贤弟如此挂心!那寻人之事,贤弟还是找个可心的代劳吧!”他一怒之下竟拂袖而去,浑不知身后那人变得惨白的脸色。
当夜大雨倾盆,洛怀安郁气难平,竟无法入眠。心想着那人的可怜、可恼,一时间心思是百转千折。第二日天一亮,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往石桥上跑。
暴雨把落叶鸟粪都冲得不知所踪,青石板被水洗得发亮,那石桥像是换了层新衣一般。可洛怀安从早上直等到夕阳西下也再没看到古残月出现。渐渐地新月升上了高天,寒鸦也已归巢,可桥那头终不见一个人影,洛怀安失魂落魄地回到寺里,只觉得心里像是空了一块般难受。
此后一连七日,洛怀安从早到晚地守在桥上,竟把个神采飞扬的青年变得憔悴不堪。到了第八日,他终于病倒在了床上。

老仆细心地在廊下为他煎药,洛怀安望着那苍老的手舞动蒲叶一下下扇着,觉得舌尖的苦慢慢渗进心里,难受之极。正在气息恹恹之时,只见面如风干橘皮般的老住持被一个小沙弥搀了进来,在床头坐下。
他无力起身,勉强寒暄了几句。
住持挥挥手,小沙弥退了出去。
“洛公子,今日可好些。”
“劳方丈费心,好多了……”
住持一手拄着木杖,一手拨弄着佛珠,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瞧公子的模样,竟与前些日大不一样,莫非……是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
洛安怀有些狼狈地低下头:“不……没……方丈多虑了……”
“我看公子日日去那安平石桥,莫非与人有约?”
洛安怀大吃一惊,猛地抬头望着床头之人。
住持缓缓问到:“公子所候之人是不是一个身着白衣、眉清目秀的少年?”
这下病中之人几乎从床上跳了起来:“方丈……这……”
“想必这少年还托公子为他寻找一个叫胡清的人,是吧?”
洛安怀愣愣地望着这老和尚,瞠目结舌。
住持长叹了一声:“阿弥陀佛,冤孽,冤孽啊……”
他放下念珠,对洛怀安说到:“公子,你一定会问为何老衲知道得如此详尽……若非老衲虚活了这八十六年,也不能跟公子说清这里面的原委了。”
“五十年前,安平有个极善筑桥的工匠名唤胡之山,他有一子名璨,还有一个徒弟名清。胡之山有生之年一直想在安平县的这条沨河上架起一座坚固的石桥。无奈河水太急而河底淤泥过软,竟一直未能如愿,胡之山将此引为毕生大憾。他的儿子天生体弱,无法承其衣钵,于是胡清便得了他的真传。在胡之山去世后,胡清便接着考察沨河,希望有一天能够了了师傅的心愿。那胡璨和胡清从小便是极好的,加之胡璨体弱,更离不得胡清照料。现在为了筑桥,胡清每日在外奔波,胡璨竟也不怪,只一心一意帮他助他。”
“半年后,胡清终于寻到了最适宜打桥基的河段,于是县衙也排出人力车马,拨下大宗钱粮修筑石桥。开始时进行得颇为顺利,一个桥墩很快便立了起来,然而到河心之处时忽然连着一月都是狂风暴雨,竟没有止住!不论多少沙石倒下去,都没一点效果。县衙上也催得紧了,胡清为此愁得竟瘦了一圈。后来渐渐有人传到,这是河神在发怒,因为有污秽之人在此,故而不愿架桥于河上。”
“谣言愈加猛烈,最后竟扯到了胡璨的身上。原来他与胡清名为义兄弟,实则已行苟且逆伦之事,且八字属阴,是为不吉之人。县中哗然,遂要将他二人处死!然京城已有官员下令征召胡清入京侍奉。故而有一神巫言到:将璨投河祭神,方能消沨水之怒。”
“胡清自然是拼死不允的,但胡璨言到:‘筑成此桥乃亡父最大之心愿,你既为徒弟,安敢有违师命。且入京侍主是天大的荣耀,何苦不就?’于是在一个极阳之日,胡璨身着白衣来到河上,捆上一块石头跃入了河中。身后的壮汉紧跟着便将无数沙石投下,将那少年埋入其中。胡清在岸上哭嚎到呕血,昏厥了三日。”
“三日后,河上竟风平浪静。胡清醒来后有如死人,指挥着将桥修好后,便飘然离去,竟没应朝廷的征召。”
“过了三十年,龙形山山洪爆发,巨石阻了上游水路,狂龙一般的沨河竟然改了道,北去的大路也断了,这桥便冷清下来,人迹罕至,阴气日盛。从十五年前起,便有人看到一个身着白衣的少年常常在此流连,若是遇到上京的人他往往主动相交,只是托人寻找一个叫胡清的匠人……”
住持嘶哑的声音终于末了,洛安怀惊觉自己竟全身是汗:是了是了,古月为“胡”,“残”音近“璨”!
他喉头发痛,说不出一句话,心中却无丝毫惧意,只觉得胸口难过之极,一股酸楚之意泛滥开来。
老住持站起身来,又宣了佛号:“公子且安心养病,快快离开这里上京应考才是正经。其他的……就莫要再想了……”
洛安怀急到:“方丈!可否告诉我……那胡清……当真在京城么?”
住持看着他,淡淡到:“怎么?公子真想为那人了心愿?”
洛安怀咬牙到:“是。在下定会尽力,只怕事隔许久,胡清已经……”
“不,不。”主持摇头,“既然那人还未见到他,他就还在人世。只不过世间痴儿,竟不知看似远在天边,实则近在眼前……”
洛安怀心头一震:“方丈,莫非那人就是……”
“阿弥陀佛,五十年中,能和你近来一样日日看着那桥的,也就是他了……”如枯枝般的手指斜斜指出去,红泥火炉的青烟中,一张苍老而木然的面孔专注的看着汤药,一动不动,“他说自己已无脸见璨了,在此伴他了此残生后,再无所求……”
洛安怀说明都说不了,他捂住嘴,痛哭起来。
三年后,监察御史洛大人奉旨巡视盐道,途经安平县时,曾到龙形山下的菩提寺去了一遭。老住持已经坐化,两个小沙弥长大了,问到那老仆,说是也死去两年有余了。
“真奇怪。”一个小沙弥回忆,“那天夜里打了十几个炸雷呢,跟着尸体便化成了灰,被风卷着直往石桥那儿飘。怕人得紧!”
“那桥呢?”洛安怀忍不住问到。
“垮了,当天夜里就垮了,现在已经是乱石堆了,什么都没有了。”
原来如此,什么都没有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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