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凶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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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历年间,正是大宋仁宗皇帝治下,西夏方才称臣,而辽国也没有犯边,中原在贤相范公的勤勉操持下也安定了下来。就在天下太平的好时候,江南越州(今浙江绍兴)城郊来了一个北方商人住下,这陌生的面孔多多少少给周围百姓的平淡生活添了些许谈资。
那商人姓孟,名海川,字容之,原本是个秀才,但弱冠之年便弃文从商,五年后小有家业。他来此贩运丝绸,说是爱夏天南方的清凉,索性买下一幢宅院长住。此宅地约三亩,龙脉有势,星峰尊贵,水口关澜,垣局周密,**场与明堂也俱是宽阔平坦,周围树木葱郁,实为安居上上之选。然而让孟海川更高兴的是,购此宅仅仅花费五百金,比之其它宅邸便宜了不少。将钱付给原主之后,孟海川便雇了一个仆妇一个马夫,便带着贴身小僮高高兴兴地搬了进去
搬家那天,附近的一些百姓却冷眼旁观,窃窃私语,竟没有人来登门攀谈、拜贺。孟海川在外经商,常常与人笑脸相交,加之他又一表人才,知书达理,所以人缘甚好。现在新来此地遇到这样的情形,倒是平生第一回。但他生性豁达,也不大介意,还是在这宅子里住下了。
忙了一天,好歹打扫出了几间屋子,布置妥当。孟海川打发仆僮睡下,自己独自来到所居住的小屋庭中,在那棵大槐树下摆好凉椅,又倒了两杯美酒,方才躺下,享受夏夜的丝丝凉意。
此时天空如墨黑的绸缎,上面绣了无数米粒大的珍珠,闪闪亮亮的分外可爱。月娘遮着半截儿嫩嫩的脸,含羞带怯地躲在云纱后面,偷望着庭中这个英伟的男子。孟海川惬意地伸展着四肢,醺然半醉。
夜风吹动暗处疯长的蔓藤和野花草木,落下黑影幢幢。豆大的烛光跳动着,终于不敌寒风,噗地一声灭了。孟海川睁开眼睛,感觉一阵阵寒气袭来,他摸索着身边的燧石,挣起身子。
这个时候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轻轻地抚上了他的后颈,又湿又粘。孟海川全身一颤,飞快地转过头。但后面什么也没有,屋子的门窗朝他大开着,黑洞洞的。各种各样的影子层层叠叠地落在院子里,被夜风吹得不断飘动。
孟海川的皮肤上起了一层疹子,他站起来,裹紧衣服回到屋里睡下了。在第二天早上,当天又亮起来的时候,他很快把昨夜的事忘得一乾二净了。
接下来的几天事事顺利,孟海川陆续地应了一些当地绸缎商约请,与他们谈了些买卖,敲定了几桩生意。每日间醉醺醺地回到宅子里,竟也没有再觉着有任何怪异之处。这日里,一个叫做汪辉祖的新友邀他与几个商人共去栖凤楼饮酒,席间诸人皆豪爽有侠气,其中一个名叫杨寿的尤为出色。其人曾是汪辉祖的同窗好友,不过三十余岁,生得风度翩翩,言谈举止似大家子弟,与孟海川甚是投缘。
酒过三巡,杨寿问道:「容之初到越州,不知住在何处,如若不嫌弃,我在此地倒有一处绝好的宅院。」
孟海川笑道:「多谢杨兄,小弟已经买下了城外东南某处的宅子。过些时日收拾完毕,还要请杨兄及诸位大驾光临。」
杨寿细长的眉毛微微一皱:「容之所说的可是那林家的老宅?」
「那出售宅子的人倒是姓林,不过我却没听说过别的事。」
杨寿迟疑了一会儿:「既然如此,我也不多嘴,只是听说……那宅子不大干净。」
孟海川楞了一下,随即笑笑:「多谢杨兄提醒,在下住了几日倒没有遇到什么东西。」
「那自然最好。」杨寿想了想,「容之,若是你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还是早早告诉我。」
孟海川虽然心底对杨寿的话不以为然,但还是感激他的好意。正说着,汪辉祖上前来把酒给他们斟满,又将话题扯到了新来的歌妓身上。几人一番畅饮玩闹,直到亥时方才散去。
孟海川回到住处,兴致仍是极高,让小童端来甜甜的米酒,然后一人在庭中树下对月吟诗,嗅着植物的香气,享受江南特有的清爽夏夜。今晚是十四,月儿已经接近了满圆,光辉异常灿烂,即使没有灯,眼前的一切也能分辨清楚。孟海川呷了一口杯中物,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笑道:「这才真是『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啊。」
话音未落,夜风便悄悄地推送着一片乌云遮住了月亮,院中的一切霎时间就昏暗下来,突然一个黑影猛地掠过孟海川面前。只听得哗啦一声响,面前矮几上的酒瓶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孟海川大骇,连忙取燧石火绒来点燃了蜡烛。
只见酒水淋淋漓漓,碎瓷片散了一地。矮几旁的草丛中悉悉索索,好象有什么东西。孟海川的酒劲儿一下子没了,想到席间杨寿的一番话,只觉得脊背发凉。他掏出防身用的匕首,大着胆子扒开草丛一看,却哑然失笑——
原来那里蹲着的是一只黄色小猫,鼓着两只宝石般的大眼睛,万分戒备地看着他。
孟海川一想到他堂堂七尺男儿居然被这只小猫吓着,就有些面皮发红。他收了匕首,连哄带骗地把那猫儿拽进怀里,摸着那水滑的皮毛,然后在牠的脖子上发现了一块温软的暖玉。看来这只猫是家养的,说不定还是某个大家闺秀的爱物。孟海川把猫儿凑近光亮,看着软玉上的字——
「如梦如幻,似聚似散。」
孟海川喃喃地念叨着,有些摸不着头脑。猫儿在他怀中喵喵地叫唤,颇为温驯。孟海川找了根绳子把这小畜牲拴在了床脚下,然后打定主意先养着,等主人寻来再归还。
那猫儿倒是很得人喜欢,仆妇及小书僮都爱牠的乖巧,拿了不少吃的过来。但是猫儿不知是来到新地方不习惯、还是觉得这些不对胃口,竟是一点儿也没尝,整日只是贪睡,弄得仆妇和小童都笑牠是金贵无比的黄毛老爷。
孟海川一天没有出门,生怕猫主人寻来,但苦耗到傍晚也没见人。太阳一落山,那猫儿倒似精神起来了,挣着绳子就想出去,孟海川便牵着牠在这宅子里转悠了起来。
目前他让仆妇和马夫收拾出来的是前厅和西边的几间屋子,东边和花园都还空在那儿,杂草疯长着,铺满了地面,青砖缝里全是苔藓,夜虫在暗处啾啾地叫着。他把绳索放得长长的,让猫儿在前面走。那黄毛畜牲领着他穿过长廊,直来到了后花园。那六角的亭子还立在偏角上,木头上的红漆已经褪色斑驳了,琉璃瓦上结了厚厚的灰壳,孟海川拂去栏杆上的落叶坐下来,打量着这亭子,估摸着改日找工匠来好好修葺一番,然后再待弄好园子,便可请杨寿、汪辉祖等人前来赏玩了。
月亮又升上了中天,今日已经十五,那玉盘圆润无比,慷慨地洒下银色的月光,似乎连这园中的荒芜景象也变得美丽起来了。这个时候,孟海川看见围墙边上有个人在探头探脑。
他连忙站起来大声问道:「谁在那儿?」
那人似乎有些慌乱,「哎哟」地叫着摔了下去。
孟海川吃惊地松开了手里的绳子跑过去,那猫儿竟然也喵呜喵呜地跳着,万分着急的样子。
好在这花园的墙只有一人高,孟海川打开后门,把窥探者扶起。没想到那猫儿却迫不及待地朝那人扑过去。
那人笑道:「小虎、小虎!可找着你了!」
孟海川默不作声地打量这个不速之客:此人好象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唇红齿白、模样俊俏,穿著上好的绸衫,头戴玉簪,腰上坠着香袋、玉佩,看上去是富庶人家的孩子。但黑灯瞎火的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呢?
他朝着少年一揖,说道:「在下孟海川,最近来越州做点丝绸买卖,刚到此地住下,偶然间得了这只猫儿。敢问公子尊姓大名,此猫是否为公子所养?」
少年红着脸还了个礼:「问孟老爷安,在下穆楠,就住在这附近。实在是失礼,小虎确是我家养的猫儿,前两天跑丢了,我命仆人找了很久都没有下落。我怕牠是贪玩儿进了您的院子,自己贸然上门会惊扰了主人,故而在这个时候悄悄看看。」
「原来如此。」孟海川笑了笑,「公子能把牠带回去,我也算完璧归赵了。如蒙公子不弃,还请到舍下小坐片刻,在下略通岐黄歧黄,也好替公子看看有没有摔着。」
穆楠黑亮的眼睛里露出了惊讶:「这个……恐怕太打搅了……」
「是在下冒失才让公子摔下来的,若是公子有个好歹,在下真不知道该如何谢罪了。」孟海川笑着一躬身,「公子,请吧。」
自从搬进这个地方,孟海川还是头一次招待客人,所以十分殷勤。
他吩咐仆妇在小庭中摆了座椅,特地做了几个下酒的好菜,然后跟穆楠聊天。这少年世居越州,对各种掌故很是熟悉,说笑起来也机伶乖巧,让孟海川暗暗喜爱。
两人相谈甚欢,及至夜深还未尽兴。孟海川有意挽留,却恐唐突,眼睁睁地看穆楠起身告辞,送到门口,还是忍不住邀他下次再来。
穆楠抱着猫儿笑了笑:「多谢孟老爷厚意,改日一定再备薄礼,登门叨扰。」
孟海川拍拍他的手:「公子真是见外,在下已经说过,我不过痴长你几岁,唤我一声『大哥』或是『容之』皆可。只要你赏光来坐坐,我这里就蓬荜生辉了,何必再做那些客套的排场。」
穆楠点头道:「既然如此,孟大哥,你也把『公子』什么称呼的收了吧,叫我阿楠就成。」
孟海川大笑道:「好、好,那贤弟慢走吧,一路小心。」
少年微微一笑,竟然带着几分嫣然风致,月下看来别有风情。孟海川胸中一热,只觉得心底突然痒痒的。
送别穆楠之后,孟海川让仆妇收拾干净,由小童服侍着睡下了。这夜他在榻上翻来覆去,久久不能入睡,满心满意都是那个少年的影子。孟海川自诩非好色之徒,少年时忙于学业,后又为了全家生计奔波在外,始终没有婚娶;平素虽也在娼馆作乐,却都是逢场作戏,敷衍而已。今日见了穆楠,不知为何竟起了亲近之意。他知道豪门望族中多养娈童,自己对男风一道却从未涉足,然而穆楠的风姿却让他心神摇曳,蠢蠢欲动。想到那少年的衣着、举止皆非平常人家所有,自己又岂能高攀?一时间惆怅万分,长叹了一口气,沉沉地睡了……
此后又有月余,孟海川白天操持生意,雇人继续收拾宅院,晚上则招待来访的穆楠,日子过得十分舒适。
穆楠已经逐渐褪去了当初的生疏和矜持,与孟海川说说笑笑,十分亲厚,竟如同认识了几十年的老友一般。他一颦一笑中皆显出其天性的自然可爱,让孟海川更加迷恋。每天看着这少年,胸中爱意日盛,却苦于无法表白,直把个风(丰?丰?)神俊朗的青年弄得消瘦下去了。
仲夏时节,整个宅院终于全部修缮完毕,孟海川央人求了字,拿去做匾,准备过些时日就请杨寿等人来作客。
这日,他对来访的穆楠笑道:「今日要请阿楠贤弟好好看看我这屋子,以后这地方就如同贤弟自家一般,贤弟若是想来自来便是,一切随意。」
少年摸摸怀中的猫儿,双目闪亮:「多谢孟大哥。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孟海川提起一盏灯笼,拉住他的手:「来、来,让为兄带你逛逛。」
两人沿着前院缓缓朝后面走去,孟海川一边指点着新漆的走廊,一边偷偷地回望穆楠。在朦胧的灯光中,少年白玉般的脸颊美得不染半点俗世烟尘,朱唇如涂了胭脂一般红艳。孟海川掌中握着他柔软的小手,只感觉一阵阵地心猿意马。
最后回到所住的庭中,孟海川把灯笼放下,和穆楠一起在槐树下坐定。
「如何,这个地方整修过后还是有些趣味吧?」孟海川得意地向穆楠说道。眼前这些新栽种的四季花卉和添置在其中的太湖石……无一不显出主人的用心。
穆楠兴致很高地打量着周围,笑道:「孟大哥果然是风雅之人,竟能把那样一个废宅变成这般模样,看来定是故意要我以后隔三岔五地就来打搅了。」

「那我可是求之不得啊!」孟海川道,「贤弟若是愿意在舍下长住,为兄就是再建十个八个这个的庭院也心甘情愿。」
少年大笑道:「古有汉武帝发愿筑金屋藏阿娇,今有孟大哥发愿建园留穆楠,小弟真是受宠若惊啊。」
孟海川看着他眉眼间流露出的千种风情、万般妩媚,一时间胸口如火烧般灼热起来,仿佛再找不到泄处便要立时死在此地。他狠狠地一咬牙,猛地把身旁的少年抱住。
穆楠怀中的小虎喵呜一声跃到地上,溜钻进了花丛。
孟海川浑身发抖地把少年箍在胸前,颤声说道:「阿楠,阿楠,你莫怪我……我对你……确是已超过兄弟之情千万倍……」
「孟大哥?」
「阿楠,自从认识你来,我日日夜夜想的都是你。只恨自己不是你怀中的猫儿,可以时时刻刻见到你。阿楠,我对你之心,你就一点也不明白吗?」
少年抬起头来,酡红的面颊似要滴出血来:「孟大哥……我是男子……」
「我焉能不知……」孟海川苦笑道,「可笑我孟海川平生不曾为人动心,这次竟然爱上如同手足一般的贤弟你,正是造化弄人。我只求在贤弟面前全剖一片真心,其余的也顾不上了。如今我的死活,就全交在你的手上……」
孟海川一口气说完这些话,也不敢看穆楠的脸色,只是缓缓地用手抚着他薄薄衣裳下的脊背,胸膛中如擂鼓一般地响着。
过了很久,少年稍稍动了动身体,推开了环抱着自己的人。孟海川只觉得全身一下子陷入了冰窟窿里。这时穆楠却又握住了他的双手,低下头去:
「孟大哥……我真没想到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我、我的心……也跟你是一样的。」
孟海川心中一阵激荡,觉得自己就是立刻死了,也是快活无比。他紧紧攥住少年的双手,用发抖的声音追问道:「阿楠……你……此话当真?」
穆楠点点头:「此地的一草一木便是我们的见证。」
孟海川登时狂喜,捧住穆楠的脸庞连连亲吻,惹得怀中的人又羞又嗔,此后二人在槐树下缱绻良久,缠绵异常。小小的庭院中春意盎然,花草树木都低下了头去。
不知是因为面皮太薄,还是另有缘由,月娘儿遮着脸躲入了云层,将大地又留在一片黑暗中。凉凉的夜风吹动草木沙沙作响,小小的灯笼照出巴掌大的亮光,把两个纠缠在一起的人影投在青石地面上,模糊不清地扭动着。草丛中的猫儿望着被青年压在身下的主人,绿幽幽的眸子在黑影中分外清晰,它喵呜地叫了一声,然后乖乖地把身子盘起来,安静地伏在地上。
自从那夜之后,孟海川和穆楠亲昵得如同蜜里调油,只羡鸳鸯不羡仙。可惜孟海川白天有生意,穆楠也有学业,只能夜晚相会。二人加倍珍惜这机会,每当在一起时便早早将仆妇书童打发得远远的,只贪恋鱼水之欢,竟似片刻也不得分离。
又过了几日,有人登门将订做的匾额送到,孟海川这才记起自己已经有一些时日没跟汪辉祖他们见面,如今新宅子一切都收拾妥当,说不得要请他们前来游赏的。他跟穆楠说起此事,希望他到时候也能一同来此,然而穆楠却面有难色。孟海川几番追问,他才讷讷言道,是怕二人之事被觉察,带来麻烦。
孟海川哈哈一笑,傲然道:「你我真心实意地相爱,何惧他人的说三道四?若真是义气兄弟,只会羡慕我觅得佳人;若有不逊之言,也是可以不加理会的小人心性。阿楠,你放心,对着谁我都可以说你就是我心爱之人,断不会让你受一点儿委屈。」
穆楠脸上有些复杂的神情,漆黑的双目中似喜似悲,竟半晌没有说出话来。孟海川心中疑惑,连连叫着他的名字。
穆楠强笑道:「孟大哥这样的深情,我真是无以为报,只愿来世能为女子,为大哥缝衣烧饭,生儿育女。」
孟海川笑道:「哪里用得来世,你现在便已是我的人了!若真是要报答,三天后一起来与众人同游便是。」
穆楠还是摇摇头:「大哥有所不知,我父亲长年在外,近日便要回来考教我的学业,我是断不敢有疏忽的。望大哥体谅我……」
孟海川心中略感失望,却舍不得责怪他半句,加上穆楠软语相慰,很快便将此事放下,不再提起了。
三日后,孟海川布置妥当,便宴请在越州结交的诸多好友前来新宅做客。然而杨寿却未到场,汪辉祖说是他出门去开封办事,尚未回来,孟海川没见着那个投缘的朋友,不免有些遗憾。
十余人在主人的带领下慢慢走过这院子,品评着各处景致,最后在前庭摆上酒席,觥筹交错间对诗作词,极尽畅快风雅之能事。到日头偏西筵席方散,众人纷纷告辞,唯独汪辉祖留下来,说是有几句要紧的话跟孟海川说。
孟海川心中有些疑惑却仍旧和他回到房里坐下了。汪辉祖三十来岁,长相甚为普通,但是胖胖的脸庞和身材都显出一副福相,加之为人厚道,也很容易亲近。现在他在孟海川面前却双眉紧锁,似乎有心事。
孟海川小心地问道:「不知道辉祖兄有何要事跟小弟说?」
汪辉祖笑笑:「容之初来越州,虽凡事亲躬,也不必太操劳了。这相隔仅数日,贤弟竟瘦了许多。」
孟海川有些奇怪:「多谢辉祖兄挂念,但是小弟自觉身体并无不适啊。」
汪辉祖脸上闪过一丝骇然,小心翼翼地说道:「我看你双颊消瘦、眼目混浊,分明是一副染病的样子,难道容之自己倒没有觉察吗?」
孟海川摇摇头。
汪辉祖的神情更是不安,他踌躇良久,才又问道:「那……容之住进来甚久,可遇到什么古怪?」
孟海川笑笑:「那就更没有了。怎么,辉祖兄莫非知道此地的隐秘之事?」
汪辉祖长叹了一口气:「实不瞒贤弟,我确实知道一些。容之买此宅院时,可曾想过为什么这样廉价却无本地人问津?」
「卖主说是急等钱用,无人能现付,故而降价出卖。」
「那是托辞。此宅原主姓林,到容之这里,十六年间已经辗转了七、八人了。凡入住此宅者,不久便渐渐染上莫名其妙的病症,若及时搬走还好,要是继续住下去,就会丧命。前几年就曾有个姓刘的秀才就是死在了此宅中。」
孟海川大吃一惊:「竟然有这种事?小弟也略懂堪舆,观此地的风水,势大局宽、气象恢宏,应该是阳气极盛之处,无祸主之虞啊。」
汪辉祖苦笑道:「正是。购买此宅的人都多少看过,论风水确实是上上之选,但入住之后便有异象。曾有屋主大病之后言道,在此宅中夜夜闻到悲切哀哭之声,乍近乍远,乍高乍低,男女莫辨,听之毛骨悚然。又有人说是曾见此宅中有冤鬼出没,时隐时现,喜欢抓人后颈,附在身边……唉,如此林林总总,不胜枚举啊。」
孟海川心底一阵发冷,但他天性豪爽,胆子较常人更大。听了汪辉祖的话初觉可怕,转眼又笑道:「多谢辉祖兄告诉小弟这些事情,但小弟既已住下,也不怕那些鬼怪。它们若是要来犯我,我总有法治它们。男鬼叫他魂飞魄散,女鬼嘛,收入房中也好啊。」
汪辉祖听他这样打趣,一时间也忍俊不禁,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末了,汪祖辉叮嘱道:「若是发现有何异状,还请贤弟早早搬走为好。愚兄家中有的是地方,一定让贤弟住得舒服。」
孟海川连连感谢,客气地送汪辉祖到门外,央求他一旦得知杨寿回来,再同来游玩,汪辉祖二话不说地应下了。
又过了几日,穆楠再次登门,说是父亲已走,又可在晚上溜出门来与孟海川相会。二人许久不见,自是小别胜新婚,情话绵绵,爱悦非常。
**之后,孟海川将穆楠搂在胸前,提起前日汪辉祖说的那些事情。想到穆楠也是世居于此,他便将此宅的传闻一一说了,然后问道:「这些诡异之事,不知道阿楠你是否也听说过?」
穆楠撇撇嘴:「倒是听过一些,但是鬼神之说,我是不信的。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病了就怪到宅院身上,岂不可笑?再说了,这宅子里花草树木那样多,耳目昏花者随便一看也能编出许多鬼怪来。」
孟海川看着怀中人娇憨的模样,爱怜地捏弄着他的面颊:「我的阿楠果然了得,胜过那些个风水先生千百倍!」
「那是自然。」少年笑了笑,忽又正色道,「但我观大哥面色,确是比刚来时差了许多,好象也瘦了,莫非近日太过操劳?」
孟海川贼贼地一笑:「操劳?不知阿楠指的是白天还是晚上?」
穆楠登时大窘,薄薄的面皮变得通红。他狠狠地捶打着身旁的人,惹得孟海川连连求饶。最后实在受不住了,孟海川拢住少年的双手,笑道:「小心,小心,仔细你的手。打坏了我没关系,若是让贤弟心尖子疼,岂不又是我的罪过?」
穆楠啐道:「谁把你放在心尖子上,不害臊。」
「好好,不放在那里,藏到心底也是一样的。」
穆楠又好气又好笑,最后叹了一口气:「看来我是错估了你,原本以为你是个老实人,却恁地油嘴滑舌。」
孟海川在他脸上亲了一记:「若不是心有所想,舌头上又怎么说得出来?」
穆楠笑笑:「那好,就信你一回吧。不过,说起大哥最近这身子不适,恐也有水土不服的缘故。不如把这宅院中的某物做些许改变,就当是图个吉利,去些晦气吧。」
孟海川点点头:「行啊,都依你。我不是说过吗,这地方就当是你家一般,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少年圆溜溜的眼睛转了转:「那我就权且充当个『穆半仙』,头一件就要把你屋外庭中的老槐去了。」
孟海川有些不解:「这是何故呀?」
「呆子,庭中有树木,不正应了『困』字吗?且槐树带『鬼』,最是属阴的,你被困在宅子里,染了阴气,自然不大舒坦,还是早早去了好。」
孟海川点点头:「想不到我的阿楠还有这样的本事。好,明天我就叫人来掘了那棵树。」
穆楠得意地皱了皱鼻子,学着小虎喵呜一叫,把脸贴在了孟海川的胸口。
也有这样的巧事,第二天一早,孟海川刚叫马夫去找了几个木匠来,正要动手,却听得小童来报,说是一名叫杨寿的客人来访。
孟海川大喜,亲自迎出去,却见那个久违的朋友一身苍色长衫,头戴纶巾,笑吟吟地站在门口。
「杨兄啊杨兄,可想死小弟了!」孟海川一个箭步跨上前去,紧紧拉住杨寿,「来来来,快进来。」
杨寿笑道:「实在是对不住贤弟,前段时间有急事去了开封,前天才赶回来,误了贤弟盛情相邀,实在是对不住,愚兄今日备了点薄礼,特来谢罪。」
「杨兄真是见外。杨兄能来,小弟已经是感激万分,来,进来坐吧。」
二人从庭中走到堂屋里坐下,仆妇送上泡好的香茶。寒暄过后,杨寿打量着孟海川,眉头微微皱起来:「容之,这段时间你是不是身体不好?」
孟海川愣了一下:「杨兄为什么这么说?」
杨寿道:「我见你形容消瘦,而且眉间发暗,明明就是一副重病的样子,怎么自己反而不觉察?」
孟海川有些不解地问道:「真是奇了,前些时日辉祖兄也这样对我说,但我自己近来并未感觉有何不妥啊?」
杨寿的面色凝重,给孟海川把了把脉,又站起来和他到处走走看看,最后停在孟海川住的屋子外,把目光落在正要伐树的木匠身上,问道:「容之这是要做什么?」
「哦,我这屋子甚是宽阔平坦,却平白多了这树,瞧着碍眼,正要拔了去!」
杨寿一惊,大声道:「万万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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