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特老人又聊了一会儿，终于抵挡不住阵阵倦意，与卡雷尔和埃兰达互道声晚安，睡下了。佣兵和少年谁都没有说话，直到那悠长的鼾声响起。
埃兰达对泰特的“高效率睡眠”很是无奈：“估计这位‘熔石城名誉会员’最大的爱好就是睡觉。”
“在这种环境下还能安心而睡，该说是迟钝还是冷静呢？”卡雷尔凝视着篝火的影子，一动不动地如同周围的岩石。
“难道…”
“有人已经盯上这里了。”卡雷尔像是用力太大，折断了手里的半截树枝，“说不定她此时正在外面等着呢。”
埃兰达觉得卡雷尔是在说梦话：“你说‘她’？不会真有一个女法师来替我圆谎吧？”
“尽管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但我确信她是圣骑士，而且…她盔甲上的徽记，证明其身份至少是队长。”过了一会儿，少年才开始惊异卡雷尔是如何平静地说出这些话的。
“圣骑士队长？女孩子？”埃兰达思索着两个关键词，“难道是…莉雅蒂安？”
“你认识她？”
“认识倒说不上…”埃兰达悻悻地说，“她是教皇的养女，所以便姓了‘蒂安’。六年前，十二岁的她独自代表教廷出访大国艾塞尔，前去一睹芳容的贵族子弟和那些替皇家邀战的骑士们一样多。”少年着重突出“邀战”这个词。
“你是说…艾塞尔的骑士联合起来欺负一个小姑娘？估计连酒馆里的流言都比这个可靠。”
少年盯着卡雷尔看了半天，一副“你还孤陋寡闻”的模样：“我想我需要澄清两点…首先，这事虽然荒诞，但绝对比萨瑟里尔每年的财物税收统计还要真实。艾塞尔国一直对这件事讳莫至深，一直以来只有少数人知道，其中包括我。第二，事情的起因超出你的想像，艾塞尔国王见到莉雅小姐后，想将她培养成自己未来的儿媳。也许是那小姑娘说错了什么话，导致这位‘候补王后’一下成了艾塞尔骑士集体讨伐的目标。”埃兰达邪邪地笑了笑：“当然啦，如果受不了好奇心的煎熬，具体的原因你现在就可以出去问问她本人…”
“结果如何。”
“三回合内击败的骑士总计十七人，十回合内击败的骑士八人，战平三局，就是如此。”埃兰达叹了口气，“唉，想不张扬都难啊。”
“她为何出现于此呢？”卡雷尔想了想，自问自答：“莫非…她也要去‘深蓝王冠’？”
埃兰达习惯似的摩挲着下巴：“估计不全对…据我所知，‘尊敬的教皇大人’可不是什么登山爱好者，而且，作为养父的他对莉雅很是溺爱，如果让她单独到这地方来爬一座世界上最危险的山峰是教皇下的命令的话，我会怀疑教皇本人是不是中风了？”
“顾不了那么多，我们的目的是朝前走，翻越这座山，去海林特。阻止我的人，我可不管她是谁。”卡雷尔拍了拍少年的后背，“快睡，我来守夜好了。”
午夜，云已散去，月光在薄纱般的云层中若隐若现，让地面形成的影子好一阵朦胧，也许明天正如老人所说，是个不错的天气。卡雷尔独自守着篝火留下的暗红余烬，温度在逐渐降低，这很容易引出人的疲倦。青年虽然合着双目，手里却仍握着钢剑冰冷的剑鞘。
他能看到守侯在月光下的那个女子——陌生、认真、冷静而又神秘的她，正背靠着一棵积着白雪的大树，像是完全不在乎外面的寒冷。
“现在可不是邀请她来避寒的时候。不知道埃兰达会不会让一个女孩子在外面挨冻。”卡雷尔为自己能产生这样无聊的想法而惊讶，他想起一句古话：“好朋友让人信赖一生，坏朋友让人大彻大悟。”
忽然，青年的肩膀被拍了一下，是泰特。
“真羡慕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可以忍受睡神的召唤。我对打瞌睡可是完全没有抵抗力呢。”老人露出副怪诞的笑容，像是正打算要捉弄人。
卡雷尔从这段开场白上听不出什么，所以脸上还是一成不变：“职业需要而已，没什么。”
“莉雅可是个好姑娘，就是有点…”
卡雷尔截断老人的话：“慢着，你所提的人与我有什么关系吗？”
“可以说…素不相识呢。”泰特微微一笑，“圣骑士与佣兵可是两个世界的人哟。”
“圣骑士与一个邋遢老人也是两个世界的人。”卡雷尔尽量礼貌地说。
“从表面来看，或许是这样，但命运是奇妙的，它让我在教廷待过一段不好不坏的时光。”泰特说这些话的时候，那暗色的眼睛里闪过幽默的色彩，“但是教廷对莉雅来说却是再合适不过了，有人关心她，爱她。可以自由地学习，唱赞美诗，哪怕是光明之神也不忍心用戒条束缚她。拥有‘教皇养女’头衔的少女懂得自由的重要价值，所以显得比教士们更循规蹈矩——事实上，现在的教皇当年还是名红衣主教（注1）时，他们父女便走到一起了。”
“这么说，莉雅当时还很小就被收养了？”卡雷尔的手指轻敲剑柄，他与泰特老人所说的少女隔着深深的夜幕。
“是啊，很小的时候…”老人斟酌着词句，看上去比白天的时候认真了许多，“即使她从不刻意提起自己过去的经历。”
“你究竟是谁。”青年直入主题，“如果你是教廷的人，那么莉雅很可能是为了你而来。”
“如果我是教廷的人，何必要离开那里呢？”泰特拉了拉他那半新不旧的灰袍，想让身体更暖和，“我只不过是个寻找回家道路的老人而已。不过，莉雅她的确为我而来。”
卡雷尔几乎是一直在盯着泰特看，两人之间像是陷入了僵局。
“这是精灵铸造的武器吗？”泰特指了指青年身前的钢剑，他那出神的表情驱赶着空气里的紧张，“能否让我一睹真容？我猜它是浑然一体的，完全找不到锤炼的痕迹。”
“它的重量超过你的想像。”
老人像是相信了卡雷尔的告诫，但他还是说：“只要让我触摸一下便好。”
尽管无奈，卡雷尔还是决定满足一下老人这小小的请求。泰特凑得近了一些，视角不断变化着位置，却一直没舍得用干枯的手指去碰一碰，那表情如同一个老道的珠宝商正在鉴定一颗稀有的珍珠般仔细。
“精灵们的工艺的确是没的说呢。”泰特的语气里透着一点酸溜溜的悻悻和不甘心的贪婪，“人们都认为，继承了火焰之王的锻造真髓的，是那些成天和矿石打交道的矮人。其实精灵们的魔法锻造也有独特之处。”
“按照你的说法，这是精灵锻造的？”卡雷尔的语气里听不到太多兴奋的成分，“它原先的主人也是佣兵…所以我一直把它当作普通的单手剑来挥舞。曾有人告诉我，剑身中搀有一些稀有的金属，所以除了沉重一点，没有别的。”
“原来如此…”泰特欲言又止，“那制造它的人必然是精灵了——它的品质能让你放心地将生命托付给它。”
“但愿吧。”卡雷尔既不相信，也不反对。
老人开始讲起了那些传说中的故事，精灵的祭司、兽人的勇士、巨人与龙、妖精与矮人都出现在他那绘声绘色的描述中，仿佛他曾亲眼目睹过一样。如果埃兰达现在醒过来，定然会把泰特引为挚友，可老人那缓慢而清晰的语声也许会出现在熟睡少年的梦境里。
“就这样，可怜的精灵女祭司被长老们驱逐出故乡的大森林。理由不过是她帮助了那些前去讨伐魔狼的人类，而使用了庙宇里的神器。她的辩解无人愿听，她的哀求无人知晓，当那些功成名就的人类在自己的城邦享受英雄般的待遇的时候，曾无私帮助过他们的精灵女祭司只能独自踏上了被放逐的道路。她的人类同伴，没有一个提起过她，仿佛他们自己日后每天住在舒适的城堡里的悠闲生活，都是理所当然的一样。心安理得的投机者，成了年轻人和孩子效仿的勇士，人心果然是神创造出的最复杂多变的东西呢。”
老人的故事依然在继续，卡雷尔却觉得对方的语声离自己越来越遥远，像是受不了这样的催眠，已然睡去。
“快醒醒，卡雷尔，不然我就把你的那份早餐也用掉啦。”这是埃兰达的声音，仿佛带着梦境中的人，穿越了长长的通道，重新被唤回到现实世界。
卡雷尔缓缓睁开眼睛，能够重新支配身体的感觉固然良好，但深度睡眠让他此时的反应也略显迟钝。埃兰达塞给他一个面包：“用餐时间有限，今天还有好长的路要走呢。”
接过食物的同时，卡雷尔也接触到泰特传递过来的友好目光：“睡得可好，年轻人？如我所料，今天是个登山的好天气呢。”老人的脸上神采奕奕，如同是小孩子一样兴奋，对于出发他已经显得迫不及待了。埃兰达仔细地检查着铺在地上的每一样东西，除了武器外，其余都是泰特带来的：绳索、盛放清水的器皿、生火工具、备用的御寒衣物等等。说起来，这还是埃兰达第一次登山。泰特对少年的做法很是赞许：“你的认真态度一定能获得矮人地质学家的青睐。”
水壶和面包占住了卡雷尔的双手，冰凉的清水刺激着青年的喉咙，一直在泰特的“注视”下用餐，令他颇不自然。很快，当最后一片面包也被咽下肚去，老人脸上一直挂着的似笑非笑的表情终于真正放松下来：“浪费的时间已经够多啦，我们将要沿着‘萨哈雷铁树’留下的路前进！”
“真不知道你的自信从哪儿来的，”埃兰达嘣出一句口头禅，“如果这么容易就能翻过去的话，也不会号称‘深蓝王冠’了。”
“只要你决定去做，就没什么难的了。”老人的回答意味深长。
卡雷尔和埃兰达各自背负了一些工具和食物，只把一根结实而轻便的木杖留给泰特。站在洞外，埃兰达忽发感慨：“真是不可思议，我居然在这儿度过了两夜。”
“像这样的野营，以后的机会多得是。”佣兵从他身边经过时说。
埃兰达总觉得卡雷尔的“预言”有点不怀好意的成分：“旅行固然是我过去的梦想之一，但是…”
“还有许多私事未了。”泰特神秘地眨了眨眼睛，“我猜的。”
踏着一层积雪，暂时栖身的山洞逐渐被抛在身后，埃兰达看到自己呵出的气息被一阵微风带散，忍不住说：“真难以想像，春天什么时候能够光顾这个地方。简直比冬天的麦格伦还冷。”
“即便这样的环境，依然有生物存在呢。”泰特放慢脚步，以便和少年并肩走在一起，“我说的可不仅仅是那些野兔，就在雪下说不定还潜伏着透明的剧毒蜘蛛。这些恶魔的宠物所编织的网，即使在强烈的阳光下也看不出，哪怕触碰到一点儿，也会立刻被缠绕并且中毒。”
老人每说一句，埃兰达的眉头就收缩一下：“大旅行家‘萨哈雷铁树’也遇上过那种蜘蛛吗？”
“当然，他的著作里多次出现‘蜘蛛’这个词。万幸的是，由于当时队伍里包括一位经验丰富的精灵游侠，所以那些精心布置好陷阱的‘八条腿的好客的主人们’经常扑空。”
“虽然我们没有精灵游侠，但卡雷尔可是个优秀的佣兵呢。”埃兰达轻松地说。
走在前面的卡雷尔忽然停下，跟随在后的泰特和埃兰达也随即收住脚步，后者警觉地转向身后，两人把泰特保护在中间。
“来了…”卡雷尔的话语带着太多的不确定性。
注1：红衣主教，仅次于教皇的神职人员，在各自的教区享有无上的尊敬。历代的教皇也都由四位红衣主教中推选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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