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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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人民法院民事庭一端的走廊上,聚集了不少人:走进他们,你会发现,来到这里的人儿,无论是坐在那排长椅子里,还是站着相互低声谈论的人们,他们的脸上几乎都充满了忧虑或焦灼。还有人一边说话,一边拿手绢擦眼睛。显然,这些人们中,他们各有各的烦恼:十年动乱,不幸的人儿,他们有的被生活所折磨,被情感所困扰,被误会所纠缠,被他人所陷害,被谣言所中伤,他们要在这里寻求正义,公道,保护,帮助乃至解脱,每一个忧伤的脸上都隐藏着丰富而又复杂的故事。
方利秀穿过这些嘈杂的人从,来到民庭,在门口,她已经看见了姐夫季生才。发现他正集中精力对付一个案子,她只好在门外等待。
“你姐姐的意思,”季生才说;“同意法院调解。她希望把房产折合成现款付给她。据说,就这个意见她和你谈过?”
“是说过,可是我没有钱给她呀?再说房子也不是她的,她对房子根本没有权利!”
“不过,只是你这样认为,必须从法律上解释得过去才行嘛?”
身材娇小的女人这一次是空了两只手,她怀中也没有抱小孩。显然,她无法接受季生才这样一番话,她急了,一边摇着头,一边显得很是生气的说道;“说得过去,怎么会说不过去呢!”
季生才摇摇头,“这个问题不是你说了就能算,得根据法律条款来。”
那妇女大睁着一双眼睛,茫然的看着季生才,她似乎难以理解。季生才转开脸,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了他姨妹。近乎苦笑的向她点点头,注意力又转向那妇女。他解释到;
“不,我们不是这样解释,法律是保障每个公民的合法利益。至于你提到的那些情况,只要不是房产纠纷,应该不会列入案件之中来考虑。”
方利秀看出,似乎这年青妇女难以理解季生才说出的话,她显得焦虑,急躁,而且又那样固执。季生才不得不耐下心来进一步给她解释。她决定暂时离开一会儿,好让姐夫静下心来办案。
才回过头来,冷不防,她发现不远处,里面较为幽暗的地方,有一个人正抄了双手,斜倚着木柱的脸向着这个方向,看上去像是在等什么人。而这个人的外表是那样古怪,从来也没有想到,一个人正常人他会这样做,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公众的眼目中,让自己从头到脚给灰尘包裹起来,就是他脸上,也像被涂抹一样,爬满了污垢。方利秀心里一动,她突然想起了伍兰芬,以及她那伤心的恋情,尤其她所描述的她过去恋人的现状,她不禁想笑。
她几乎在心里认定,看见的这个人应该是他了,假如他不是伍兰芬从前的爱人,那么又有谁这样公然毫无顾忌的,以这样一付形骸出现在大众场合呢?
不知出于什么考虑,这个人突然向她走过来,并且毫不避让的擦过她,径直走进季生才所在的屋子。她听见说话,一定是那人的声音;
“我说,还有完没有?”
这人是在向那坐着抹眼泪的妇女喊。季生才不高兴的抬起脸,突然的视物让他很吃了一惊。但稳住自己的情绪后,审视突然冒出的这个人,打量他,也不知是对这样一种不正常的肮脏,还是对他这种冷漠生硬的说话反感,他很不客气的问他;
“你什么人?是她爱人吗?”
“不,她男人!她是我老婆。”
这人虽然态度生硬,但是他的回答却让季生才微微一笑。
“老婆和爱人,这不是一回事嘛?”
“绝对不是!”这人答,“就如同**和灵魂,人很难将二者统一。所以,人可以是夫妻,但不能就说是爱人。”
很明显,季生才就像是在心里对这人有着天生的反感,他拉长了一张脸,生硬的说道;
“你既然来了,是不是对于你们的案子,你有——”
“这与我无关。”这人打断对方的话,冰冷的说道;“我只是问我婆娘,她还要捱多久。”
“那么,请你出去,我们这里要工作!”
面对季生才突然冷下脸,极不客气的说话,那人也不生气,而是冷冷的对他女人说:“我在外面等你!”
他扭头走了,并且没有再回到原来呆的地方。方利秀跟上去。
在院坝的一颗树下,方利秀说道;“刚才我听见你说的话,我觉得,虽然有些奇怪,但也不无道理。我想请问一下,那些话,是你悟到的吗?”
“不知道。”他冷冷的瞟了她一眼。
“是吗?不过请问你,那与之相对的,同患难,共沉浮,这,又该如何解释呢----”
“什么——”这人浑身一震,本能的退开,全身唯一最干净的那两只眼睛怪样的看她,仿佛她是地外怪物。不过,那头转开了,并且叹息一般,长长的吁了一口气。突然,他回过头来,警觉的目光瞪着她,怒气冲冲的说道;“你在说什么?你怎么知道?除了你,还跟你来的又是谁?”
方利秀摇摇头;“没有谁,就我一个。不过,你曾经的一位朋友,她让我知道了这句话。”
“说吧,你想说什么?”
“她过得很痛苦,这么多年来,她那颗被人冷落误会的心,一直在眼泪和痛苦中挣扎——”
“是--吗——”
“不过我认为,她不该这样。也许,她应该后悔。”
“后悔?”
方利秀点点头,也像他一样用那冷冷的声音说道;“难道不是吗?她应该后悔,是因为她认错了人!后悔她错把一腔热情,一片苦心,一份痴情交到一个她不应该给的人身上。可笑的是,那个人,他居然还有那样一个名字!”
他怯懦的望着她,方利秀轻蔑的说道;
“胡强,那个人他居然叫胡强。”
“不,不是我!”这人挣扎的摇着头,声音喑哑的说道;“我是胡尘,这才是我!胡乱的胡,尘土的尘!”
“果然,不出所料!”方利秀怜悯的看了他一眼,摇摇头。那正要转身走开的年青人站住了,他一脸凄然的近乎恳求的说道;
“完了!说什么都没有用,我心里好恨!同志,请你稍等,听我这没用的人说句话好吧?请替我转告兰芬,就说是我对不起她,原来那个爱她的人,他不配,他现在已经死了!你让她忘记,去恨他,讨厌和轻视他,就说这是她原来错爱的人留下的遗言?帮帮我,求你了?”
方利秀背过了身去,她的心也为之颤抖了。唉,何样的命运,何样的人生!在这个时候,她一切都明白了,似乎又看见那瘦小的女人,他不认为那是爱人的妇女。她想起兰芬,她那一双汪汪泪眼,如今,那一颗盈盈期待的痴心,她将接受何样的打击和痛苦。一想到这,她就感到一阵难受的心里充满了愤怒。她厉声说道;
“就这样了吗?你这个没有良心的人,知道吗,多少的望眼欲穿的企盼和哭泣,多少的心酸和悲伤,就这样几句话交代了?你不觉得羞愧吗?为什么不亲自去道一声欠,亲口说一声再见,再给她一个像样的祝福?你这没骨气的人,难道你还要让她一个人就这样过下去,为你痛苦终身?哦,岁月不曾催过她,但悲伤,无由的内心煎熬,就快把她压垮了,让她心碎,在无情的哀伤中消沉和自我毁灭!凭什么?你有什么权利这样做?你这人,还算男人,还有心肝吗?”

这人呆呆的,任凭方利秀大声的斥责,他软弱的摇着头,就像内心里在挣扎一般嘴里呢喃道;
“不是,不是因为我----”
“不是你,那又是因为什么呀?”
“当初,我妹妹——”
“你妹妹——”方利秀突然心里一动,似敏感到什么,这人叫胡强,而那一个女人也姓胡,并且----她点点头,也不知此刻是什么心情,她瞪著他,难以克制的愤怒的说道;
“**,是她吗?”
“怪我,的确,一切都是我!我自己被害了,我又害了别人!”
方利秀明白了,这世界太小了,为什么一开始就没有想到呢,眼前的这个人,他之所以会这样,这已经就是答案了。她想到她弟弟方利民,禁不住心里一阵寒凝。可是此刻,这不是生气的时候,也许应该抓住这个机会,冷静一些,和他进一步谈话,说不定对于弟弟民子的问题,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帮助呢。于是,她接过他的话,但声音却柔和了许多。
“她害你,你这么肯定,你有什么根据么?”
“我不需要根据,我只知道,她现在还在害人!”
这人说话,口气一下子全变了,冷冰冰的,刻板而又生硬,这让方利秀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你怎么知道,你妹妹现在和别人交往,她是在害人呢?”
或许她的话引起了对方警觉,他怀疑的看她,怯懦的说道;
“你,难道--你姓方——”
看见她点头,这人脸上的惊讶渐渐转变成了惊惧和羞愧。怔怔的看了她足有好几秒,突然,他一缩身子,满面惶急的转身逃开了,犹如钟馗追逐的厉鬼,转眼间没有了踪影。
季生才在走过来,来到她面前,问道;
“利秀,刚才那个人呢?”
“莫名其妙,他跑个什么呀!”
“怎么,就这样走了,连他女人也不管?什么玩意!他爱人说他,从来不管家里。像这种人,他还结什么婚?真正是胡来!”
方利秀并没有听清楚他说了些什么,只听到最后那一句,她摇摇头说到;
“不,他叫胡强,他原来的名字就叫胡强!”
和季生才谈过,方利秀又匆匆赶回家里,因为她时间不多,而民子这件事也不能一下子丢开,她打算先回到学校把工作安排一下,再请假。总之,她觉得,事情像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办法,假如处理不好,后果不堪设想。
没想到大姐方利风已经在家里,看见她,显得很不高兴,只是碍着母亲,不便发作。母亲看见两个女儿回到家里,真有些喜出望外,她在屋里转悠了一会,说道:有事要出门,就回来,要她两人谁也不要走。
谁知道,母亲还没有走多远,方利风就开始了向她兴师问罪。
“为什么在姑妈家你不说话?你想当好人是不是?”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她不想理她,但也不愿意和她进行无畏的争执。可是对方不依不饶。
“听不懂?就好象是我的弟弟,没有你什么事?”
“你说,你想干什么呀?”利秀耐住性子。
“难道不知道,还是故意装聋作哑,民子就快要给那个婊子毁了!还有没有心肝?”
看见大姐焦急的模样,她知道是心里不好受,也不生她的气,她和颜悦色的说道;
“好啦,大姐,这事我和季哥谈了,一起来想办法吧。不过,千万得冷静?”
“是吗,都说些什么?把要紧的说来听听?”方利风夺下她手中正洗的碗,等待着。
利秀告诉她,自己的看法,她认为,这件事虽然麻烦,但至少,目前还没有发展到不可救药。季生才也认为,至少那女的还算明白,她不会主动纠缠民子。只是她们的兄弟很难说。
她认为,感情的事不能强逼,要因势利导,暂时可以承认他们是朋友,然后再慢慢做工作。她怀疑,方利民之所以和那个女孩好,他们之间的关系,有可能是弟弟一时的热情和冲动。一旦民子考试录取,两人相聚那么远,而她们的兄弟由于接触更多的朋友和新的事物,尤其校园里那么多优秀女孩,那时候,**就有可能仅仅只是他的记忆了。
然而,方利风话还没有听完,她就暴跳了起来。
“什么,亏你想得出来!承认那个婊子?方利秀,你安的什么心呐!”
“何苦呢,有什么意见你说啊,干什么这么凶?”
“这就算凶?有你哭的呐!到时候,人家指着你鼻子骂的时候,你才知道什么叫凶!”
“好啦,不和你争了,你想怎么就怎么吧?”方利秀决定不再和她做这种无意义的争吵。但是利风不干;
“我现在告诉你,还是姑姑那句话,我方家,绝对不会养婊子!”
“那么我也警告你,方利风,你这样不冷静,你会害了民子的!”
一时间,二人互不相让,彼此在厨房里大声的争吵了起来。
母亲出门并没有走多远,发现身上带的副食票太少,只好又转身回来。
才进家门,便听见屋里吵成一团,是两个女儿的声音,那么尖利的互不相让。她越听越不是滋味。
什么,她们说什么,女流氓,婊子,劳教犯----她听不懂,她的民子怎么了?什么,爱上,爱上那个女流氓,而且还当着姑妈的面承认,他们是相爱----这不可能,她不会信,准是有人造谣!谁这么没心肝!
可是,风儿在说;姑姑说了,这种事由不得他!想一想我方家怎么也是革命干部的后代,弄个女流氓烂货放家里,要是传出去,别说你们,就是我,这脸也没地方搁!
霎时间,她的脑子像一下子炸开了。她心慌气短,眼前发暗,恍如有千万金星飞迸,伸手去扶门框,手抓了个空,那身体便不由自主的摔倒下去。而就在这一刻,那儿子方利民已经快到家门,看见母亲这样,他一个箭步射上来,伸手一把揽住了母亲,但还是由于摔倒的力量,母子俩几乎坐到了地上。
跌倒的响声惊动了争吵的人,她们相跟着跑出来。那儿子惊慌的呼喊让她们站住了。
“妈,妈妈,你怎么了?”
母亲仿佛在这一阵惊恐的呼唤中惊醒过来,可是,颤抖地睁开的眼睛一依看清抱住她的人,那眼睛又合上了。浑浊的老泪从眼角流出来,那脸也扭向了一边。
这青年有些明白了,他预感到什么。于是,他跪在了地上,头低了下来,嘴里轻轻的呼唤到;
“妈妈?你原谅我啊!妈妈,你一定要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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