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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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难降临了,仿佛又回到过去那充满血腥的年代。但是,这毕竟不是过去,那时候,不是他一家,而是整个社会的动荡,几乎每一个家庭都在那一场史无前例的疯狂中颤栗。而现在,她方家的儿子,一个曾经为四邻称道的青年,一个本来好学上进的好孩子,突然之间,人们发现他迷上了娼妓,与那个曾经被政府判刑劳改并处以极刑的流氓头子的姘妇为伍。他承认了,他甚至还为那下流的女流氓辩护。母亲不只是生气,她就像五雷轰顶,感觉就像是天旋地转。这世界怎么了,她宝贝儿子怎么了,她不明白,只感到心里一阵阵发慌。她终于缓过气来,嘴里呼喊着丈夫的名字,一声声哭诉;‘方化成,怪我,是我没有管好教育好你的儿子啊!我没用!我真的没有用啊——’
于是,既伤心又感觉羞愧难当的母亲就是在白日里,也把门关得紧紧的,连窗户也不开。她头一次像这样感觉到害怕,平日里,无论是他人的微笑,或者不经意的向她家张望,她都会心虚的感到心惊肉跳。有时候她甚至觉得,即便小街上居民中哪怕最坏的一个孩子,也要比她的儿子要好得多,因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情,是任何父母都难以启口的。幸而方利风夫妇俩一有空就回来,夫妇俩轮流安慰她,给她送一些煮好或者新鲜的菜回来,要不,就算这样死在家里,她也不愿跨出门半步。
她在幽暗中行走,在黑暗中伤心和哭泣,她现在的心甚至超过了黑五类家庭时期那样的绝望和无助。这一阵难受,就像失去了亲生儿子也不会如此揪心了。有多少次,她不禁扪心自问,我做下什么了?难道真的有前世吗?就是上辈子我做下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这打击也不该落到孩子身上啊?老天爷,佛祖神仙,你可怜可怜我方家吧,这天罚怎可以落在孩子身上呢?你把它给我吧,放过我家那一颗根苗----
可怜的母亲,整日的愁肠寸断,泪水洗面,虽然受丈夫影响,她并不相信那些迷信,但现在也是无计可施了,居然也学她的先辈,向那虚无做起了祷告。与此同时,在她内心深处,她无时无刻不在诅咒那恶毒的早该天收的女流氓。她仍然祈求那坏女人放过她的儿子,只要答应,就是要她自己的心肝她也会毫不犹豫的拿给她。
利风回来了,她带给她新的消息,她和姑姑正在努力,她们将采取有效的步骤,最终将迫使那坏女人丢开方利民。“姑妈说,”方利风告诉她;“除非她还想再回到牢房,否则,她就必须去到另外一个。让谁也找不到她的地方!”母亲觉得很中听。
二女儿利秀回来了,她还带回来一个大姑娘。
“妈,你还认得她是哪一个?”
母亲端详了半天,摇摇头。
“兰芬呐!你忘了,那会儿,还是中学的时候,兰芬把一盆水打到了,全泼在屋里?”
“有这么回事!”母亲记上来,她那苦闷的脸上竟然也露出了一丝的笑意。兰芬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脸也红了。母亲说;
“小孩子家,那么一点点事就吓哭了。现在不会了,都这么一个体面的大姑娘了。有人家了吗?”
利秀摇头;“妈,你看着有合适的,记得给人家介绍一个啊?”
兰芬拧了利秀一把,涨红了脸的说;“好哇!拿人家开心,看我不收拾你!”
利秀一弯身子,笑着跑开了。母亲看着,也裂开了嘴。
整日关闭的门户洞开了,多少天以来,母亲第一次像这样出现在小街上。她衣服整洁,头发梳在脑后,前面的发丝用发夹别住,腰杆挺直的从容自若的从人们眼前经过。事情终于就要有结果了,她是去小姑子家里,那里有一个重要的家庭会。母亲感觉到神清气爽,虽然阳光太过于强烈,有些儿刺眼,但毕竟,那一种羞死人的事件即将过去,这让她心里感到极大的宽慰。
似乎有无数的眼光从街道的四面八方看过来,还有的脸上露出了惊讶。街坊们早有传闻,似乎这个一向处事和善的老太,早已经被她的儿子气得病倒了;还有人说看见她正奄奄一息躺在医院病床上抢救。甚至有的谣言更加离谱,一位醉酒的丈夫向他妻子说,他曾经亲眼看见方家母亲被人抬着出了病房。可是,她如今居然在街道上走动,这不能不是天大的新闻。
文嫂正在听刘妈讲述方家女儿,刘妈怀疑她并不安份,到了年龄也不结婚,说不定和那兄弟一样不正经,会不会也有什么名堂。她甚至就在想,这个当老师的,当然啦,就是堕胎,那么远,又有谁会知道呢。不过,和别人一样,当她们一看到母亲,那脸上立即出现了惊讶。尤其文嫂,嘴巴张开似乎就没有打算合上,几乎就要从她的身体里释放出惊叹来。刘妈并不那么反映强烈,她直了直粗壮的腰,一脸的鄙视和冷漠。
母亲目不斜视,她不会理会这些人,但是一阵嘶哑了嗓子的喊叫仍然让她回了回头。是文嫂在骂她的儿子。
“文革,你个杂种,雷打不死的揍炮眼的东西!给老子滚回去做作业!”
那些好奇贪看的脸,那些窃窃私语的嘴巴,一依母亲目光掠过便纷纷后退。他们慌忙回到屋子里,忙着关门闭户。但是,在那门缝中,在窗子的后面,人们并没有忘记好奇的窥视。没有人说得清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做,也许是好奇,也许是终于看见这样的人家发生了如此不堪的怪事,想着从母亲的身上嗅到更多的秘密。
这样的情绪显然已经传染了孩子,于是,在一阵好奇后,天真烂漫的孩童们聚在了一起,他们有着大人们并不了解的天生的爱憎分明。于是,顽童们举起了手中的玩具刀,手枪,还有棍棒,开始了英勇无畏的集体冲锋。就像他们看过的电影里一样,一边跑,他们的嘴里还发出呼喊,以及从小身体里逬出的模仿炸弹爆破的声音。
母亲回头,孩童们便停下,然后回跑。但是他们很快又组织起集团冲锋。
母亲的脸上并没有生气,她的眼睛里只有溺爱,尤其看着这些稚嫩的天真小生命,她那被岁月堆砌出无数折纵的脸,此刻看上去就更加的慈祥。
眼看着孩子们又一次逼近母亲,那几位正在街边交谈的心性古朴的老汉站出来,制止了顽童们的胡闹。不过,当母亲真正走远,人们中就有人接上刚才的话题说道;“发生这样的事情也不奇怪,我媳妇说,方家那孩子打小就喜欢女人抱。他不要男人碰他。”于是,似乎一切都得到合理的解释,没有人对此发表异议。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在另一个地方,有一辆在国道上奔驰的客车里,一个身体胖乎的男子,尽可能伸长他那粗短的脖颈,谗笑的向着前排座位的中年人说道;

“说来你也可能还不会相信,真的是爆炸性新闻呐,听说整个城市都轰动了!”
“是吗,有这样的事?”
“你可能还没有听说吧,我走前,这件事就在城里传开了,据说那年青人还是干部家子弟。”
“是吗,是哪个部门的?”
“现在不是了,好像那老子几年前就死了。”
“事情到底是怎么的呐,能不能说得简要一点?”
“是这样,尤书记,”胖脸说;“据说原来那孩子也是挺规矩的一个小伙子,不知怎么搞的,就和一个女流氓好上了。依说年青人幼稚,经不了人家勾引,犯点错,这也是人之常情嘛。可是事情就怪在这里,偏偏那年青人就是死也不肯和那个坏人分手,搅死要活的,弄得一家人闹翻天了!”
中年人认真看了看他,似乎不大相信,他迟疑地说;“原因呢?既然是这样,里面恐怕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吧,你说的毕竟只是表面现象嘛?”
“具体的详情还不知道,我也只是听别人说。”也许是看出对方眼里的怀疑,他忙向后缩里缩头。
“还有没有更多的说法?我是说,关于青年人喜欢的那个女孩,就是很坏的那个?”
听到对方发问,胖乎的脸忙又伸向前面;“有一点很重要,好像那女的过去还是杀人犯流氓头子的姘妇,那个坏蛋被我专政机关镇压了。女的呢,主要是惯偷,所以只判了劳教。没想到出来后,她又玩起了花样,勾引上那个青年。还有更古怪的呢,听说不懂事的家伙要挟他家人,不要他跟那女人姘居,他就喝敌敌畏殉情!”
“唔,看来情况很严重!那个青年人,他叫什么名字?”
“这个,对不起,尤书记,我就不大清楚了。”
“这样的事,李达功同志,你应该花上一些时间具体了解一下?尤其有一定社会影响的问题,我们的负责干部要有责任心,而且处理也要特别谨慎。你说呢?”
“对,尤书记,你的批评教育很及时,我以后一定注意!”
中年人看了一眼他那谄笑的脸,有些不高兴的摇摇头;
“这不是批评教育,我的意见,不是你讲了就有什么错。不过,虽然不是正规渠道的东西,我们也不要疏忽大意,对于在群众中有影响的事件,我们知道了,决不能像一般老百姓那样当作笑话来看待,而是积极的想办法深入了解,想办法解决。如果不是自己权限范围,就应该主动向组织或者有关部门反映,争取一个妥善合理的解决方式。再说,青年人嘛,是我们国家的未来和希望,就算过去犯过错误,改正了,还是我们的子弟,将来他们一样要担当建设国家的重任。所以,对他们的帮助教育也是我们不能推辞的责任。”
“是的,书记的一番教导真的令我茅塞顿开!不过,尤书记,你应该让专车来接你啊,像这样坐长途来往,有多么不方便?”
“我是私事嘛,不必浪费公家的钱。”
“尤书记可谓是公私之间,泾渭分明呐!是方主任要你回去吗?”
中年人不高兴的转回头,说道;“应该是老方同志,叫她方化敏也行,我说过是因为私人的事情嘛。化敏她病了,说是很严重。党校学习很紧张,我只有考试前准备这一点儿时间。”
“还真紧张啊,尤书记,你平日工作也是够忙了,还以为可以趁这个机会歇一会,谁知道——”
没想到,他那声叹息还没有落下,中年人突然回头问他道;
“唔,有件事,我也是才听人说的,达功同志,财贸部有人反映,说是你一个人住了两套房子。有没有这回事?”
“这个,这个嘛,犬子李志强,他住的是他妈妈单位的。我们离婚了嘛,所以我——”
“哦,这当然是另外一回事。”中年人点头,表示理解。但马上,他又提出了另一个问题;“你那个儿子,听说曾经也出过事,现在让他一个人住一套房子,恐怕在管束上,有没有问题?”
“的确,这是一个问题!书记你的指示很有道理,我回去就办。”
“指示谈不上,我们说的是个人私事嘛。这次省委学习,特别青少年的教育,在改革开放这样的大环境下,也是我们**人面临的迫切问题。毕竟未来是他们的嘛!”
胖乎的脸顿时来了精神,他抓住座位靠背,尽可能身子前驱,一脸的谦恭。“明白了,书记,你的批评很及时,对我是一次深刻的革命教育!我现在更强烈的认识到,放任自流是不行的。特别现在又是处在这种改革开放,解放思想的形势下,甚至就连有的原来政治思想素质不错的青年人,也走上了——”
“你这个说法有问题,”中年人突然打断他的话,不悦的说道;“解放思想,开放改革,搞活经济,是三中全会以来,我们的基本国策,这也是我们国家建设发展的历史机遇嘛——”
突然提高的说话,尤其声音中那种严肃,让胖脸很吓了一跳,他显得有些慌乱,急忙要解释,没料到对方又说话了。
“现在一时你感觉不出来,这个可以理解,但是——尤其社会生产力生产水平的提高,经济的实际增长和社会财富的积累,科学技术的发展和应用,以及人民群众个人生活条件的改善等等,过几年,我们回过头来再来算算账--”
也许汽车正在上坡,发动机的声音突然加大,他几乎没有怎么听进去几句话,但是唯独后面那算账二字却听得十分分明,他禁不住一缩身子,慌忙摇头;
“啊,不,尤书记,我不是那意思——”
对方似乎不再理会他,他已经坐好身体,闭上了眼睛养神。但是这张胖脸却像是惊魂未定,不由自主的额头上沁出汗来。他的心里不再有安稳,毕竟过去那些年,他这个革命造反总司令部参谋长,究竟做下了些什么,他自己心里很清楚。如今这个当年他的阶下囚尤开山,据说已经进入常委会,他将会如何对待自己曾经犯下的罪行,在他还是未知数。本来是希望借这次难得的机会,终于设法和他坐上了同一辆班车,套套近乎,至少探听一点消息,谁知道他竟说出算账,这未免让他心惊肉跳。
胖脸犹豫着,不知道如何表现才能够给对方一个好的印象。刚想出一句话,还没有出口,谁知道汽车压着了什么,车身猛一颠簸,毫无防备的他几乎震得从座位上弹下去。幸好身边的旅客及时的拉了他一把,但是这样一来,他原来要说的话一下子也给吓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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