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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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在轻抚他的脸,柔柔的,似一种灼热;哦,多像妈妈那温暖的手。他睁眼,炫目的光晕刺得他眼睛睁不开,他身子挣动。再次睁开的眼睛看见了阳光,灿烂的光芒从窗口爬进来,落到他床头,照耀得满室光华。睡意消失了,外面街道上人们活动的声音在传进来。房门轻轻咧开了,妈妈的脸在探进来。
“民子,这就醒了?”
“妈妈,没想到会这时候了!”他说,有些不好意思,想要翻起来。母亲走进来,按住他,摇摇头;
“儿子,还早呐,再睡一会?”
他顺从的睡下去,母亲替他拉上被子,轻拍拍他,疼爱的说道;“睡吧,民子,那么夜深才回来。可是呢,考大学要紧,这身子更重要啊,今后可不许这样了?”
“知道了,妈妈。”
母亲轻轻走出去,带上门。
方利民早已没了睡意,他心里难受,他多想躲在妈妈的怀里大哭一场,把那些烦恼委屈通通告诉她。可是他不能,更不能让妈妈知道,父亲去世后,母亲为他们曾经吃过多少苦,他不能让妈妈有任何不愉快。
睡眠忘掉的那些烦恼又浮出来,还有夜里那些梦,可是他不能睡了,妈妈还在等他,他知道母亲不会一个人吃饭。
就在母子俩吃饭的时候,突然,门口光线一暗,一个大骨骼女人出现在门口。她看着他们,厚园饼似的脸,所有的隙缝全都大开了,从她的喉咙里释放出刺耳的噪声来。
“咦吆,瞧这一家子,妈吔,是早饭还晌午哇?喔嗬嗬———”
她在笑,她似乎在用这笑配合她的话,向他们表达她的善意。
“进来呀,刘妈,屋里来坐?”
刘妈进屋来,她没有马上坐下,而是居高临下看着母子俩,依旧嬉笑了一张脸,尽可能显得高兴地说道;“也难怪,你家民子本来坐机关人才,又不像厂子里干活路的,要轮休。今儿星期天,该享这福哇!咦,这花生米儿,是方妈妈你酥的?”
“自个吃,凑合吧。”
“我尝尝?”刘妈说,没等对方回答,早伸出她那男人般的大手,撮了指头伸进盘里,轻取了食物,抛进嘴里,磨动牙齿,二目呆望一边。忽然,一只手在大腿上用力一拍,脸上所有的缝隙全都大开了。
“妈呀,真个叫绝了!脆生生儿!”
母亲虽然吓了一跳,但那脸马上也红了,忙摇头;“见笑啦,自家人吃嘛。”早看出儿子的不悦,她递上勺子,笑说道;
“刘妈,你要是觉得凑合,就多吃一点?”
刘妈也不客气,接了勺子,摊开手掌,很舀了几下,这才用另一只手,将花生米一颗颗往嘴里丢。一边咀嚼,一边拿眼睛余光去瞟那青年,她说道;“你家民子,估摸也该二十有零了吧?”
“快二十二啦!”
“唔,好快呀,活人!”她说,眼光又瞟了那青年。看得出,她眼里始终含着笑,而早在好些年前,她给这家人的眼光并非这样,尤其他们蒙难的年代,她那种眼光,倘若一个人一生多承受几次,他便会怀疑,人世间,是否还会有温暖。也许没有从那青年身上得到回应,刘妈便把全部心思用来对付母亲。
“二十年说来长,可活起人来,总嫌它太短1我这会还记得你家民子小时的模样儿,他那会走路还不稳,嘴里甜甜的,怪招人疼!我那会就想,这孩子打小就聪明得怕人,将来也不知好了得!民子他当兵的吧?”
“止两年多点,正赶上部队缩编---”
“可惜哇!”刘妈一拍大腿,然而,她的惋惜似乎并没有得到母亲的回应,于是,她改换了话题。“方妈妈,还记得不,那会你家民子,还小不点娃儿,他老抽我家房上麦秆,我原来那老房子矮,他光抽我的。一转眼又来了,拿来在你洗衣盆里吹肥皂泡。那一次,还记得么,一不小心,肥皂水溅眼睛里了,他吓坏了----啊,嗬嗬——”
刘妈似乎好开心,咧了大嘴笑开了,还拿眼光瞟那儿子。方利民端了碗走开,刘妈还拿眼光追他,又回脸母亲,笑说道;
“咦吔,还面浅呐!我说,方妈妈,你好福气喔,有这样一个知事孝顺的儿子,前世修来的福哇!保不定哪天再给你娶回来漂亮媳妇----”
“刘妈,看你说的——”
“当真,可不是说着玩儿的!”
“刘妈,要又什么话,你说啊?”母亲已经预感到,刘妈这张街道上有名的臭嘴,在此刻的目的,在她一切德行中,应该算得上动人的一种。刘妈高兴了。她说;
“当然啦,我就这样说,见人就说,在这条街上,儿女中,就你家教育最出息!你不信?就连市府里姚伯,他也夸你家民子啊!”
“姚伯?他是——”
“嗬,市里小灶的姚伯,就住在你家姑爷,季庭长他们大院呐!姚伯他可是个好人哟----”刘妈说,她认识姚伯那还是很早以前,那会,大跃进年头,兴集体食堂,人们大都吃不饱,姚伯给她的帮助可不小,那会,她养得白白胖胖的,还给家里省下了不少吃的。刘妈压低了嗓门;

“人家姚老头可是出了名的好性情,他不光见过你家民子,还夸他吔!”
“真的?”
“这种事,能骗得了人么?当然啦,我也向他说,你方妈妈在我们那,可是第一的大好人,现时要兴评模范,方妈妈——你听我说嘛,大老实话!咦,我说到那儿啦?”她拍了拍脑门,“对了,就是姚老头,没想说话就到他家楼下了。‘上去坐会吧,’他说,‘就当是锻炼。’我想也对,那楼是高了一些,我一咬牙也就上去了。可进屋一看。那屋里摆的可高档了,还有那么个收什么机,唱起来,那嗓门可大的吓人。咦,我说,真有你的,这派头,就跟大干部没两样!就沙发,还金丝绒的!请吃糖,喝茶。咦,我转脸,妈吔,屋头还有一个大姑娘!我还没敢问,姚伯先说了,是兰兰。我不信,才几年,就出落得水灵灵一个大姑娘?可一算时间,妈呀,也快二十了吧。我问她现时有主儿没有,谁知,她小嘴一嘟就不理我了,想是害臊了。还是她老子讲给我,还没交朋友。你猜,这会我怎样?”
“说啊?”
“当然是讲你家民子啰。我把对你说的那些话说给他,那老汉听得直点头。我偷眼一看,连姑娘也侧了脸在听。我心想,,你家民子和他家兰兰,天成的一双,再般配就没有了!不过呀,方妈妈,头一次到人家里,这话到口边我又臊得不行,只好一个劲说你家民子人品啦,德行什么的,都是顶尖儿。还说正在用功,预备秋天考大学。我没说错吧?”
“没错”
“方妈妈,说句不中听的话,”刘妈脸一冷,嘴就凑过来,低语道;“我看你家民子,像他秀姐儿,天生读书的料,这大学他是上定了,就怕呀----”
“怕哪样----”
“就怕应了过去那句老话,哪里辛苦哪安家!就一个儿子嘛。他还没有女朋友?”
“还没有——”
“听我一句话,”刘妈一脸的郑重;“千万,千万,把心给他拴住!”
看来这次闲聊并不坏,刘妈走后,母亲心绪开朗,面露愉悦,不时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无尽的慈爱。又过了一会,母子俩正打算出门,不料,他们的邻居文嫂走了进来。
文嫂瘦瘦的,那身体特别可怜的单薄,尤其那双忧郁的风眼,早没了十年之前新嫁娘的风采。方利民是看着她结婚的,在那造反有理的年月,文嫂挽着造反总团长的胳膊,住进了这条小街,她那时看上去那么妩媚而迷人。可现在,丈夫由于好几桩命案正监牢服刑,她的境况便一落千丈。但由于文革中不曾在小街做过大的坏事,生活还算安静。大约方家一开始就不像小街一般居民那样对她歧视,因而,平日有事,她总愿意来找方家,而母亲也不嫌弃。这一次,和以往一样,她是希望方利民对她的儿子文革的学习,着一些辅导。
这已经是多次了,方利民感到,那位文革出生,并因此拥有那一意义深远姓名的孩子,不但语文欠佳,就是计算,也不负其老子所望,他曾多方设法,也不能使他掌握乘法口诀要领。但经不住那母亲一再恳求,方利民只好答应。
对文革的辅导,方利民也算穷尽心力了,但一到要他自个运算,文革便怒气冲冲,好几次投给方利民愁深似海的目光,他甚至故意把数字读错。幸而文嫂拿着竹条侯在旁边,不时就在他身上敲打一下。
终于能脱身出来,已经是下午晚些时候了,母亲告诉他,他表弟尤建华来过了,这使他本来郁闷的心情更加不好。
“尤建华,他来什么事?”
“儿子,这像你,当哥的说的话吗?”
他心里更不适,摇头道;“妈,我们俩凑不到一块!”
“这样就更不像话了!还读书学知识,就不能明白么,建华他就是有多少个不是,他也是你兄弟,你姑父母亲身儿子呀?想想吧,你姑父母平日也没少疼你,你这样对建华,叫大人怎样想?别忘了,你和建华是血亲呐!”
见母亲动怒,方利民后悔了,母亲并不知道,那一年,兄弟俩争执,就是为了表弟看下流手抄本,他甚至还狡辩;我不过是以少男的感情,去理解少女的心嘛。他拒绝劝告,盛怒之余,他打了表弟。如今,偶尔听见的表弟一些情形,他心里也不免为姑父母难过。
他的表现让母亲不再生气了。后来,母亲又告诉他,昨晚,他大姐夫妇回家来,没有见到他,要母亲转告他,今晚一定要去他们家吃饭,会有事和他说。
“昨晚,是什么时候?”
“不早啦,我都要上床了。”
“他们还说了什么吗?”
“我还想问你呢,他们和你有什么事?”
“没别的,我想还是复习的事吧?”
他心里发虚,他想,这家里不能呆了,他得尽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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