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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看见人行道边有烧过的黄表纸,正飘毛毛雨,黑灰和碎纸头零落的黏着,贴着黑色沥青地面。到清明了,我翻出一根烟,一边摸打火机,两条腿转了个方向,往那条巷子里走。没什么特别的,习惯了而已。
水泥巷,光线暗,看过去总觉得深黑。最里头堆着几个大垃圾桶,污水渗出来,从桶底下婉转的沿着地缝流淌,一直到马路边上,探入下水道的铁栏里。我琢磨了一条最佳路径,从横流的污水间跨越过去,走到巷子中间。
老葛果然在,还是蹲在路边那块,正对俱乐部后门,跟前摆着一口破铁锅,左手捏着纸往火里递。这锅年年用,他从来不清,到现在积了一层铁硬的黑垢,烧起来风味奇诡。老葛本来瞪着门,让烟呛得直掉泪,左眼掉右眼不掉,抬起来擦眼也是左手,手里全是灰,一擦糊一脸。我走到他跟前,火机没摸到,摸出来一包纸巾,两张垫路边,我坐,一张递给他,让他擦擦脸。老葛恶狠狠的接过去,鼻子往外喷气。我也是他恨的人,虽然我年年清明陪他坐着。
他的右眼,右手,右腿,右边半身的机能在五年前被人打瘫了,老葛很有挨打的经验,他侧面蜷缩,完好的保护了自己的心脏,脑袋和性器官,没有被当场打死。当然也有可能是那些人手下留情,毕竟他只打了一个电话,在罪案完成之后,抖缩着,打出了一个匿名报警电话。
老葛很后悔,他从来不说,但是我知道他后悔。
他家就在巷口,阳台侧对大路,窗户打掉,开了一间卖烟酒饮料的小铺子。五年前他躲在放下来的挡板后面,眼睁睁的看着那群人从俱乐部后门出来,看着他们犯案,看着他们逃走,看着受害人奄奄一息。老葛说他溜出去看过他的,要是他死了就什么也不管了,他整个脑袋都是血,嘴里咕咕的吐血泡。可是他还活着,他看着老葛,眼睛发亮,亮得吓人。
老葛打了电话,跟着在后来的一天,被一群人堵在巷子里,打成残废。老葛去局里问过,受害人送到医院就死了,犯人,犯人抓了一个。老葛拖着一条腿,不辞辛苦的坐着长途赶到监狱,那个投案自首的犯人他不认识,怎么想都想不起来见过。
他跟我说过很多遍,说他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脸,我说那你愿意去局里作证吗?他说你们真能办吗?
于是我们继续沉默的坐着,并排看着锅里燃烧的纸,灰烬在火苗上翻飞,然后轻飘飘的坠落下去。老葛知道我不是好人,他也不是,但是他付出的代价比我大,这就是他愤怒的原因吧。
我凑在火跟前点上烟,火燎眉毛,嗞一焦。我揪着自己的眉毛,深吸口烟,伸展手脚往后倒,仰头看着巷子顶上的天,它那么窄,灰蒙蒙一片混沌。雨丝浸在眼睛里,更觉得烟熏得眼皮发痛,闭上眼,疼痛蔓延成了一片。就是在这个巷子,在一个空荡荡的夜里,四下飘着碎纸和消毒药水的气味,我把我的过去丢了。

“俱乐部要拆了。”老葛说。以前对面二楼是一家很大的场子,提供一些擦边的表演和服务,电梯上去分成两边,一边男人,一边女人。从那年出了凶案,慢慢也不景气了,没什么人过来,拖到现在盘出去,新老板要盖写字楼,连着巷子这片都得拆。
老葛异常失落,他的恨意已经够曲折了,如果这些场景都没了,就真的没了着落。
我拍着老葛的脊背,他瘦得跟条虾似的,脊骨一个串一个。拆吧,拆了也没什么不好,都忘了吧,过去那么多事情记着干什么?总记着怎么往下活?老葛粗暴的回骂了我,表示我不是东西。我跳起来,颠着步子乐呵呵的往外走,我本来就不是东西,我是个人,人要活得好,就得会忘。
虽然我被王队搁一边,还是尽职尽责的到毕宗光的油站溜了一圈,这种行为很危险,不符合我阐述给老葛的宗旨,但是我阻止不住。从见到那个人开始,思想滴滴答答的蹿出去,身体也越来越胡作非为。
那个人,回去毕宗光身边了吧。
在车场边上站了半包烟的时间,对面油站没出来人,毕宗光的宝马就停在眼跟前,但是他至少还有三辆车,也不能肯定他在不在。我都准备走了,手机响了。小朱给我通风报信,他说又出事了,还是跟毕宗光有关。他的秘书杜思南开着他的车从别墅出来,一头撞到路边,人坐在驾驶座上,方向盘填进去肚子里,一点点烧成黑碳。小朱强调,杜思南临去那段车速奇快,要不是自杀就是车给做了手脚。
我收起电话,抬头看着路对面,意料之中的,毕宗光走出来,到车场停下,没敢上自己的车。招手拦了辆出租,有跟班要一起上去,他不耐烦的挥挥胳膊,都赶走了。
他也在,最后一个出来,站在门口的暗影里,更显出手脸的白。他看着毕宗光坐车走,还是那种模糊的神情,笑不像笑,眼神很遥远,不知道望到了什么地方。
我用两根手指把烟头捏下来,手有点抖,隐约烫了一下。烟头掉在地下,我踏上脚,仔细的把它踩灭。我掉头走了,端着肩膀,飞步往前赶。我很紧张,有什么东西正在蠢蠢欲动的复苏,和他有关,和王队有关,和我遗忘的过去有关。还有一些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如果想起来,似乎一切都会荡然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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