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俗语说：“新官上任三月走。”当务之急我要了解村情民情。第二天一早，我把这个想法跟高书记一说，他立马赞成。并要求村两委陪同我，一边对漏缴农业税和特产税的农户继续清缴，一边做好计划生育宣传，发放县乡两级政府印制的宣传材料和第三季度妇检的通知。
我们的第一站就是到岭尖组，那是一个位于高山村西边的最远最偏僻的村民组，全组只有六户，人口26人。六户人家分散居住在黑松山的山腰上，海拔约七八百米，不通公路，只能徒步上去。我决定就从这最难的下手。
一早，我们就出发了。沿龙溪溯流而上，一路上风光旖旎。黑松山与龙泉山两山相对而立，就像两个兄弟拱手作揖，龙溪从两山之间穿山而出，就像一个大峡谷。一路上溪水潺潺作响，仿佛一曲永远弹不完的古筝音乐，把大自然的乐章在默默弹奏。沿着山之走势，这条龙溪有九曲十八弯之称。转过山岗见一谷，走过谷又是山岗，如此循坏往复，故此得名。
盛夏的早晨，谷中的空风是清新的，略带有一丝凉意。龙溪流经谷中，人们往往都要涉水过去。好在山民们在溪中放置了许多大石头，一步之遥放一块，我们便在石头上跳跃着前进。这些石头在冬季枯水季节很管用，人们不用在冬天脱脚下冰冷的河水，但在夏季，山洪来时，这些石头便淹没在水流之中，人们便要通过山脊绕弯十几里路出山。
我们一行人一路走着，他们的步履很快。我渐渐地跟不上，一是因为我初走山路，不习惯走这样高低不平的羊肠小道；二来是我对这一切充满新鲜感，被这里的美景吸引了，总想把它们一一印在脑海中。
我们渐渐地往上走，在转过一个急弯之后，眼前一片豁然开朗，那是一块很大的山谷，在群山的怀抱中，有一大片田野，龙溪把田野分割成两部分，两边依山而立着一排排的农舍，鸡鸣狗吠相闻，仿佛到了陶渊明所称的桃花源。我欢欣鼓舞，以为到了目的地，哪知高书记说：“还早呢，这是我们村的团结村民组，我们在这休息一下。”
又跨过溪，这里溪中的石头很规则的排列着，石头又大又平，显然这里进出比较频繁。高书记又介绍团结村民组是村中比较大的村民组，有约两百人。这个村民组是全县最大的香茹木耳生产村民组，去年人均发展香茹3000多棒，唯一的问题是道路不通，这些香茹木耳全靠肩挑出去，有时挑不及时，就烂在家里，为此，村民怨气较大。可这么长的线路修路没有几十万甚至上百万是修不成功的，如果政府不出钱修那就永远修不通，村民盼修路盼了几代了。现在听说上面有动静了，因为这个村民组的上游还有一石崖村，这个村有五六百人，也从这里出入。石崖村归钱岭乡管辖，本来村级公路应该向乡政府修，但石崖村距离钱岭乡政府驻地太远，要翻越三十多里山路，并且无路可通。历史上石崖村民都从团结这里出山，从县里搭车到乡政府办事。所以团结修路就要靠石崖村的政策了，中央不是说在十五期间村村通公路吗？看来这好日子不远了。
我们走进村庄时，人们已经开始忙碌开来了，这在农村里叫干早活。因为在夏天，中午的气温高，早上起早做点农活，是农民们因时而作。在一处带有天井的屋里，老队长接情的接待了我。队长姓黄，叫黄大龙，今年约五十六七岁。个子不高，皮肤黝黑，脸上的皱纹就像风吹过水面荡起的波浪。他把我迎进房间，房间很干净，中间摆着一张八仙桌，门口靠墙的地方放着一张老式的木床，我注意到木床上的架子檐上镶着“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的玻璃匾框。墙壁上贴满了画张，各式各样的，有的是给退伍军人恭贺新禧的，有的上面写着“恭祝黄队长新年快乐”，下面落款是村党支部和村民委员会的公章。当然也有不少奖状，有的是优秀党员的，有的是优秀村民组长的，不胜枚举。
黄队长一边泡茶，一边叫老伴打来热水，给我挤了个毛巾把子，要我擦擦脸。我推让给高书记，黄队长不让，说：“张书记是贵客，是城里来的，你第一次到我家，我家是篷壁生辉呀。高书记常来，你就不要推辞了。”说完硬住我手里塞。我推脱不掉，只好入乡随俗了。喝了一会茶，我说明来意，黄队长说喝一会茶再走，并说我们到岭头村民组下来还要经过这里，昨天高书记已经打过电话来，今天中午就在这吃饭，没有什么好的招待，都是山里货云云。
我准备再次动身的时候，高书记对我说：“张书记，我腿脚不好，我就不上去了，你也要当心呀，到岭头的山路可不好走。”我说：“好的，你就在黄队长这休息吧，一早上也跑了不少路。再说你年纪大，让我们年轻人上是应该的。”于是我就和妇女主任李月英、文书唐松出发了。张鹏和钱有财家距离村部较远，我们是赶凉走，所以就没有等他们。我对高书记叮嘱如果他们来了，就不要上去了，在黄队长这等。
到岭尖的路真是世上最难走的路。那是五六十度的斜坡路，一溜细碎的石头镶在沙土中，被茅草覆盖着，稍不留神，就会一脚踏空，就会摔下去，后果不堪设想。我们一路互相叮咛小心翼翼地向山上进发。小时候我也生长在丘陵地区的农村里，我家门前也有一座小山，如果和这比起来，只能算作是土包子了。第一次爬这样的山，爬这样陡的坡，我感到从没有过的吃力。我感叹山民们的艰辛，他们的生存环境真是太差了。
太阳当空照耀着，山谷里一丝风都没有，很快空气像是被烧着了，把我们困在一个大蒸笼里。汗水从毛孔里渗出，衣服湿透了，紧紧地贴在身上。我大口的喘着气，不时停下来。唐文书和李主任也走不动。我问他们一年上来几次，唐主任说一年至少要上来两次，一次是收两税，因为这一片是他分工；一次是年底送温暖，给五保户和困难户送点钱，给队长送张年画。李主任称是当年架电的时候上来过，有两三年了，这次是陪我，顺便通知一户计生对象妇检。本来这事平时是委托分片干部代办的，算是给我面子了。我心中漾起了一股热流，多么好的干部。他们的年工资只有几百来块钱，却做这么苦这么累的事。据说去年全体村干部只拿了二百元过年费，我问过唐松村里为何拖欠他们工资？唐说是乡里搞标准化示范茶园，买了茶苗发给群众，后来这茶苗的钱就从年底的转移支付中扣除了，而转移支付是主要给村干部发工资的。所以他们年底就无钱可发，他们也到乡里理论，乡里就是置之不理，并说各个村都是这样，干部的工资是村里自已解决，这是历年来的规矩。有的村闹到县上，县上也通知乡里纠正，但乡里无钱可发了。因为乡级财政本来就很紧张，乡政府做大楼的外债至今尚款还清，上次还因欠饭店的招待款被告上了法庭。这事一拖下来，就不了了之了。
我们就在这大山的怀抱里走走停停，一直走了约一个多小时，才到了山腰。远远看见了几户人家，唐松说那就是岭头村民组。我们又打起精神，冒着火辣辣的阳光前进。在一个大陡坡前，高书记家的一只跟随我们的大狼狗停住了脚步，叭在那里直喘着粗气，李主任抱怨起来：“这鬼天气，这么热，连黑子都热得受不了，何况我们人呢？”并且她还说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形，我们都笑了起来。后来我们上去后，黑子没有跟上来，我问李主任会不会有事？她称没有关系，这条狗老书记养十几年了，跟老书记东跑西跑的，村里的路都熟悉了，它肯定是自己回去了。
这几户人家都姓姚。让我产生了联想：“姚”，大概是“逃”变化而来。古时候，人们不堪官府的压迫，逃到深山里谋生，有的人就改名换姓，去“逃”之旁，换上女旁，不就成了“姚”字。“姚”姓的由来我无从考证，但这几户人家的窘迫却是有目皆睹。在姚小二家，姚小二身子弱，有肺结核病，不能干重活，他老母亲八十多岁了，眼睛瞎了；两个孩子上学，家里经济困难。他家两税拖了好几年，每年村里都要免一点，其实这笔钱就是村里出的。乡里根据上面的精神和县财政的文件，每年给村里减免百分之五。这百分之五摊到困难户的头上，往往是僧多粥少，人均几块钱。但村里不能搞平均，先解决大病困难户，再解决其他类型的困难户。队长姚大能，长年在外打工，他履行村民组长的职能是到年底的时候来开开会，不过他的情况村里知道，他也是迫不得已的。两年前，他在山上打猎，那天天刚蒙蒙亮，他误将人当作野猪了，一枪将采药的行人击中，造成那人重伤，姚虽被免除了刑罚，但好几万元的赔偿让他倾家荡产，至今他还在还债。姚大能不在家，我走访了几户，将大致的情况了解了一番，就下山了。
一路上，我的心情很沉重，这几户条件这么差，如果要搬下来，也不是一日之功。按照以前村里的政策，搬下来的农户可以提供建设用地，但建房费用要自己负担。建一套房子至少要三、四万元，这对于这些农户来说还是一笔很大的数字。
下山毕竟容易些，但小腿肚子受不了，胀痛得厉害。在下午一时的时候，我们又回到了黄队长家。高书记与张鹏、钱有财、黄队长几个人正在玩牌，见我回来，停止了打牌，说：“饿了吧，开始吃饭。”我一看菜已经端上了桌子，十分的丰盛。虽然没有大鱼大肉，但一些山珍味道很是鲜美，还有龙溪里的小河鱼，又叫河卡，通体酥软，入口十分鲜嫩，骨头也可以吃。我是第一次吃到这种小鱼，问黄队长这种鱼其他地方有没有，他说只有龙溪里才有。我又问是怎么捕到的？他笑笑说：“这东西也很稀罕的，数量不多，也很难捕到，一些人用电打，但龙溪的水流很急，收获量很少。还有人用炸药炸，将一支雷管放入啤酒瓶中，点上导火索，投入水流稍稍平缓的小水塘中，随着一声闷响，水面上就会漂起一层白花花的小鱼，这时要赶快捞，如果不及时，这些小鱼马上就会醒过来，逃之夭夭了。”吃着这美味的鱼，还听到这样的故事，我感到十分的新鲜。气氛也十分的热烈，黄队长热情的拉酒，我不喜欢喝酒，但他说我是第一次来，不会让我喝多的，但也不能不喝。我勉强喝了一瓶啤酒，就再也不胜酒力了。高书记喝酒也不行，我们便早早退席，其他的村干部们互相喝起来了，场面十分的热闹，我知道在农村就是这样，村干部就是能喝，平时村民们婚丧嫁娶，都要接村干部喝酒，个个练成了海量。
吃过饭后，我们小坐了一会，黄队长汇报了团结村民组的情况。这是全村最大的村民组之一，目前困扰村民的最大问题也是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就是道路，资金是一个方面，另外道路的路线协调，损坏田地的补偿，村民的投劳等情况也难以落实。中途黄队长几次向我提起不想干这个队长了。我感到很惊讶，第一次来，他就给我摞挑子，是不是给我下马威呀。我问他有什么顾虑，是不是因为修路的问题压力太大？他说这个村民组村民不团结，分成了两三派，其中有一派专门造他，致使有些工作无法开展。后来分工村干张鹏也补充了几句，称团结村民不团结，许多问题分歧很大，队长做了大量的工作，黄队长也很有能力，如果不是他，这个村民组早就四分五裂了。今年黄队长就将全组的两税一把包干了，否则要是村里去收，是根本收不到的，因为村民的要求是修通路，这几年黄队长带领大家发展香茹木耳，取得了很大的成绩，村民的收入增多了，黄队长是很有威信的，团结村民组除了他无人能统。我安慰了黄队长几句，称我刚来，你不能带我为难呀，至于路的问题我会想一切办法争取。黄队长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再说你从城里到我这穷山区来任职，我再有意见也不能冲你发呀。”正在我们谈话的当中，屋内的光线越来越暗，到屋外一看，天空越来越黑，可能要有一场大雨要来。我们连忙告辞，想争取在雨来之前赶回村部。
山区的雨说来就来，一阵狂风之后，大片的乌云飘过来，遮盖了整个天空，山谷里顿时黑了起来，闪电划过天空，紧随着是沉闷的雷声，白亮亮的雨点从远处的山梁一条线地射过来，让我们无处可逃。这时大家都纷纷找避雨的地方，我和高书记躲在一棵桦树下，李主任带了一把伞，但风太大，她强撑着伞躲藏在一块山崖的后面，钱有财和唐松干脆冒雨往回走，只有张鹏藏在一个突出来的山崖下面的小洞里，猫着身子，样子十分狼狈。这时黑子也受不了这样大的狂风暴雨，也挤进张鹏藏身的小山洞，用身子拱着张鹏，硬是将张鹏拱了出来，高书记指着这样的场景，哈哈大笑起来。
雨点很大很密，砸在脸上凉冰冰地并带有一种力量的撞击，给紧绷的神经一丝痛感。风越来越大，小树在风中摇曳，雨像天河决堤般地倾泄而下，很快我们全身透湿。这时避雨已没有必要了，我们开始顶风冒雨前进。皮鞋里注满了水，走起路来咣当咣当的作响。与暴雨不期而遇，亲蜜接触一个小时后，我们回到了村部，这时雨渐渐小了，一会儿后彻底停了下来。
这场雨给了我一场全新的体验，虽然我像个落汤鸡，但我的内心却一点也不懊恼，相反，那一种搏击的快乐，那一种酣畅淋漓的畅快，一种奋斗迎战大自然的决心如一粒种子，在心中悄悄萌芽。它让我体味道：生活就是这样，人生的征途中也有许多风雨，与其畏首畏尾，不如奋而进发，胜利者的微笑总是在经历失败之后才更加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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