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通过一个多星期的调查走访，我了解了高岭村的大致情况。它是两个村刚合并不久组成的新村，村民们对此还不适应，再说，原来两个小村之间不通公路，来往抄近路要翻过一座山，如坐车则要经过邻村绕弯。群众笑称“村连路不连”，自然人心也难相连起来，据说刚并村时两个村的干部为当书记争得厉害，两边的党员互不相让，最后党委出面才摆平了，首先选出支部，然后做支部各个委员的工作，最后高德标才如愿当选了。村民收入的主要来源是茶叶，可产量很低、加工粗糙，许多人被迫出外谋生。一次清收农业税时，一位老农拉着我的手，说家里实在没钱，只有一些过了季节难以卖出的茶叶。要用茶叶抵税，我买了他的茶叶，替他交了税，后来发现这样的农户很多，我实在很尴尬。
高岭茶很出名，而最正宗最好的还在高岭村，生在聚宝盆里没饭吃，许多农户挖了茶树改种苞米，虽然这与一些小贩见利忘义，私下贩运外地茶叶冒充高岭茶有关，但主要的是宣传、管理不到位，另外与干部的以权谋私也有关。来了没几天，私下有群众向我透露，高书记与其侄子高大壮合办的茶厂就搞假，晚上找人出去，在外面拉一些茶草，趁着夜幕回来，晚上加工后，与高岭茶掺合在一起，充高山茶卖高价。群众的茶草卖不出去，或是被他压价，但这种事由高大壮出面，高德标在幕后指挥，大家是敢怒不敢言。
来了这几天，我都住在文书家里，我几次催高书记安排购买床铺及办公用品，我好专心工作。但高书记不是推说工作忙就是称村集体没钱，我准备自己购置的时候，乡里转发了县委组织部的通知，要求各受派村尽快安排好下派干部的生活，保证下派干部开展工作。乡里向各村支部书记传达了文件，高德标才通知唐松一起上街给我买了一张行军床和一个小办公桌。
我将村部收拾了一下，布置好自己的房间，这个房间兼作办公室，虽然不大，但足够了。可是每次上班的时候，高书记叫唐松来通知我到他家去开会，在他家里，村两委围着桌子议事，不时有这个那个来买东西，高书记的老婆忙不过来，高书记就去帮忙，搞得我们大家都在等他。村干部中除了我、高书记、妇联李主任外，其余都是大烟鬼，你递给我抽，我递给你抽，弄得屋里子烟雾缭绕，呛得人睁不开眼睛。开会后大家就天南地北地闲扯，闲扯后就是吃饭，自然是在高书记家吃，他把好的东西都端上来，大家吵着要烟要酒他总是有求必应，一餐饭又是价格不菲。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怪不得他不愿意到村部办公呢，原来他是在赚伙食费和烟酒费。他有事没事把大家通知来，是在捞集体的外快。喉咙深似海，如果不控制招待费，拿什么钱去发展集体经济，拿什么钱去做公益事业，我们怎么能取得群众对我们干部的信任？我几夜未眠，如果我要提出这个问题，严禁控制吃喝，那不是一开始就与老书记唱了对台戏，其他的同志会不会支持我？带着这些疑问，我私下找张鹏和唐松谈了谈，他们说这件事只有你张书记提呀，我们肯定会支持你的。看他们的眼神，满是期待，满是担忧。
我必须旗帜鲜明地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得罪就得罪，如果不及时纠正，那么今后三年的工作怎么做？霸权主义者就得用反霸权的方法，我得联合大家来支持我。在分别谈心后，我在村两委会上提出了控制招待费的几点意见和要求，实行分级招待，对县局领导及书记乡长，控制在200元一次，不超过300元；对普通工作人员来村办事，按人均10元标准招待；村集体应当马上搞村部食堂，来人时请人帮助做饭，给一定的劳务报酬。当我公布这些内容时，高德标书记坐不住了，他带头说：“张书记，这样不好吧，请个炊事员开支可不小呀，再说上面来人了，你怎么控制呀，如果得罪了上面，就有可能把工作搞砸。这只是我的一点意见，请三思呀。”大家面面相觑，不敢发言。这时张鹏给我声援了，他说：“村部食堂要搞，张书记从城里来，可以带一点菜来；平时，我就近在高书记家买点小菜和肉就可以打发，如果上面来人，可以派人出去采买。这样可以节约不少。”张鹏说这话时，高书记脸上阴去密布，我见状马上打了圆场，今天只是讨论这个问题，欢迎大家把想法事后告诉我，到时再作决定。
这次交锋后没几天，朱乡长找到我，说要召集开一个村两委会，并且事先把会议的议题透露给了我，意思是让我当出纳。我很纳闷，为什么要我当出纳？村里不是有出纳吗？朱乡长开导我：“村里的出纳是高德标，现在村里运转资金全部是他垫付的，张书记有一天开会提出要搞食堂，控制招待费，高书记有些想法，他提出不干了，准备把这个出纳移交给你，由你当家。我也很赞成这个意见。钱在你张书记手上，村里怎么开支就心里有数了。”我一听也蛮有道理，答应了。
到正式交接的时候我就后悔了。原来我这出纳管的是空头支票，不仅没有一分钱，还欠有五、六万的债务。尤其是欠高德标一个人就有近二万元。他拿出那个台历，一页页地读着：3月21日，商务局来人，6包玉溪烟，3瓶白酒，菜金176元；3月22日，乡林业检查，8包玉溪烟，6瓶白酒，菜金370元（两桌）…他不停地念着，每念一笔，会计（文书兼）就记上一笔，钱不断地从高书记的嘴里吐出，这个数字在急剧地膨胀起来。一丝的凉意从我的脚底直上我的头脑，虽然是夏天，我的心凉了半截，这么多啊，我差点尖叫起来，仅半年就吃掉了七、八千元，怎么得了？另外，一笔笔大额的欠款更让我心惊肉跳：欠高小艺村部铝合金门窗及装潢款9350元，欠黄大来水泥砂石及运输款11080元，欠龙岩村民组修路工资4900元…我成了最大的“负翁”，我将如何面对？当我接下这个重担时，我看到了高书记和朱乡长脸上那一瞥难以觉察的微笑，一种胜利者的微笑？我说不出，只觉得自己掉入一个巨大的陷阱里，我大声地呼救，可是没有人理我，他们站在上面笑着，笑得面目狰狞。
更大的难题接锺而来。我当上出纳的第三天，在从村部返家的路上，我被一个村民堵住了。他说他叫高小艺，是来找我要钱的。我说我刚来，你怎么找我？他笑着说：“以前我找高德标书记，现在听说你张书记来了，自然找你呀。再说高德标书记也叫我找你。”我哦了一声，答复他：“高小艺同志，村里欠你的钱我已经知道了，这笔钱村里是认帐的，也是一定要还的，我会尽快想办法的。你先不要急嘛。”“我怎么不急，我要这钱急用呀。我在外面接了个工程急需铺垫资金，现在又贷不上款，你说我不急吗？你高书记不是从上面带了四万块钱吗？你干脆先把我这钱还上。”我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他说是高书记告诉他的。我忙向他解释：“这钱是上面用来发展扶贫项目的专项资金，是谁都不敢动用的。”高小艺朝我嚷道：“你今天不拿一部分钱我是不会走人的，你这车是刚买的吧，我先把它拿着抵押。”说着就要过来抢我的摩托车钥匙。我一把抓住他的手，义正辞严地对他说：“这是我私人买的车，发票还在我口袋里。你不相信我可以拿给你看。我到高山来是帮助扶贫的，也包括发展集体经济，还清村级债务，如果你硬要这样做，我可以报警抓你，告你抢劫，你如果真肯听我的话，我可以帮你想办法。”高小艺一反刚才的霸道，以近乎哀求的口吻说：“张书记，你是说真的。那我错怪你了，我也是急得没法，我找高书记，这是他叫我这么做的。”“当然是真的，你真有困难的话，我一定会想办法帮你的。”“那你就到信用社做个担保，我就能贷到款了。”“这是小事一桩嘛，我们现在就去。”我骑上车，载着高小艺朝乡信用社飞奔而去。在乡信用社，我向刘主任说明了来意，并说村里欠着高小艺近万元，请刘主任在贷款上关照，如果他不还，由我担保还。刘主任说上面要求这样办，是没有法子的事，有你张书记担保我当然放心了。他马上吩咐信贷员给高小艺办了五千元的小额信贷。高小艺朝我千恩万谢而去。
我找单位领导要了一些办公桌椅，拉到村部，给每个干部都安排了办公桌椅，要求他们在村部工作。上班的时候，除了老书记在家忙活，其他同志都坚持到村部上班。每次开会，派人去喊，高书记才三番五请地来，我知道他心里有意见，但只要他来，我也就没多说什么。紧接着，我又私人掏钱置办了厨房用具，把村食堂办起来了。第一次开伙，我给大家下了一锅面，因为是第一次下厨，盐掌握不好，放多了一些，面条有些咸，大伙兑着开水吃了一些，老书记当然不吃的，他家就在附近，他看我在厨房忙活的时候，带着一丝轻蔑的笑，回家吃去了。这么简单的一顿饭，也填饱了肚子，算是打发吧。
这以后的几次到乡政府办事，一些乡领导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我。我感觉有点不对劲，便问一道下派的陈昊书记，他笑着说：“你这家伙，干劲可真大呀，你把老书记得罪了，他在乡领导面前告你一状了，说你不尊重村里干部，不注意搞好团结。”我说你怎么知道的？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他说：“前几天，朱乡长向陈书记也汇报你的情况，说你是愣头青，不尊重地方干部，要翻天的，叫陈书记管管你，否则会出事的？”他还说：“我是替你打抱不平了，我说张书记虽然年轻点，热情高些，可他的出发点是不坏的，他是想为村里做点事呀。这样陈书记也就没说什么了。”最后他还补充说这样也是为他自己，我们都是下派干部，要互相声援呀。现在他那个村的书记把他当手下，他也早有意见了。既然上面要求我们来主持工作，就应该抓全盘，如果还是听任村里书记，那我们来有什么用？这个意见他也转告陈书记了，陈书记是他姐夫的原来下属，说要考虑这个事。我向他表示了我的感谢。
一天下午，高玉虎乡长打电话，说要跟我谈谈心。我急忙赶过去，在他那阔大的办公室，他很热情的接待了我。他首先问了我近期的工作情况，然后就跟我拉起他是如何下派的、如何干工作的，做出了哪些成绩？言语中不乏炫耀的成份。最后他告诫我：“我下派的时候也像你这么大年纪，年轻固然好，但干工作不光是靠热情，更要动脑筋。我说了这么多，是陈书记叫我以自己的经历引导你，希望你能够从中领会，更好地开展工作。”高乡长我是佩服地，从他办事的风格来看，也是很有霸气的。因为有了这些的认识和印象，我对他表示十分地感谢。事后回想起来，这不是一种谈心，而是一种变相的告诫，看来老书记的靠山还是很硬的。
但事后各个下派村的情况与高岭村如出一辙。老书记们自然不想放弃手中的权力，认为自己是党员群众选出来的，加上一开始乡政府对下派工作认识上的偏差，认为争取到一个指标就是争取了四万元钱，既然指标定下来了，人来不来没有多大关系，只要钱不落空就行。甚至还认为下派干部就是镀金的，只要为村里争取一些资金，其他的事不要管得太多。一时对下派干部的微言四起。一些下派干部也到县委组织部反映了这个情况，县委组织部把省委组织部对这次下派工作的要求再次进行了强调，并要求各受派单位认真对待，严格落实。按照省委组织部的要求，没有书记的村，下派干部就是村支部书记；如果已经选出了支部书记，下派干部就是第一书记。
高山乡党委政府在下派工作一个月后，召开了一次各村支部书记和第一书记会，高玉虎乡长在会上明确说：“下派干部是第一书记，顾名思义，就是第一把手，要担负全盘的责任。今后乡里布置的工作任务，全部由下派的第一书记负责执行。”这一次会议，使各村的领导脉络更加清晰了，虽然许多地方的书记很不服气，但也是打碎了牙往肚子吞，有苦说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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