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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空如黛,四周万籁俱寂。静静地悬挂在天边的一轮新月,恰似银勾弯弯,薄纱般的云来了又去,几番遮掩,几番重现……在蓝黑色的夜幕下,依着甬江水,映照着江桥上缤纷闪烁的璀璨灯光,坐落着一幢木石结构两层建筑——老外滩休闲会所。
虽然历经上百年的风雨,这座木石结构两层建筑依旧保持着原有的英伦风格。室外阳台上那斑驳的砖石,仿佛无声地叙述着百年的沧桑,室内木质装饰则演绎出古典的高贵。玻璃的间隔与纱窗的柔和映着建筑四周的绿意,平添了一份宁静和淡然。坐在阳台的座位上,可以远远眺望江面,欣赏江水流泻,灯火阑珊。悠扬轻缓的音乐环绕,或钢琴,或萨克斯,或VL,让人莫名其妙地多愁善感、思绪飘摇,难以释怀……这里丰盛的美食则更让人回味无穷。纯正的TEPPA-NYAKI是这里主要的特色餐饮,还有世界顶级的珍肴鹅肝,美国特级沙朗牛排。
胡凯和秦岚面对面地坐着,都把自己陷在柔软的坐椅里。横在两人中间的小圆桌上,两只高脚杯里斟满了金黄色的液体,是上好的威士忌酒,很是醇厚。
空气里飘荡着从大厅的音响里传出的不甚分明的音乐,让他们的心情又一次遗忘在昏暗迷离的灯光下。这边,在淡淡的光晕里是秦岚令人叹息的风韵;那边,胡凯那线条柔和的脸上满是关切的神情。这种氛围,让他们心情不自觉地放松,放松到失去一切平素的与他人的距离和戒备心。
“来,喝一杯吧,听说这儿的威士忌纯得可以压惊。怎么样?你……”胡凯说着,将其中的一杯酒推到秦岚的面前。
“嗯——?”秦岚接过酒杯,微笑着望着胡凯,突然有些发怔。坐在对面的胡凯,穿着灰色的西装,端着酒杯,温和地望着秦岚……这场景,像是一幕熟悉的剧目,令秦岚有瞬间的恍惚,无意识的笑容凝结在她的嘴角,像花瓣似的挂在那里。
这一刻,空气里似乎有了些暧昧的意味。
胡凯的情意浓浓可见,礼貌且温暖的陪伴使秦岚觉得很满足。
刹那间,秦岚有了错觉。
而眼前的这个男人分明不是于海洋。他分明不是。
看出秦岚走神儿了,胡凯一时无话,神情里有些许尴尬显现。但是,他并没有问什么,只是默默地啜饮着杯中的酒。
良久,秦岚回过神儿来,对着胡凯微微地笑了笑。“对不起,我……走神儿了。”她的脸上掠过一丝歉意。
“没关系……”胡凯的声音很轻,满含体贴与温存。“我本来就是来陪你散散心的,你开心我就陪着你开心,如果……你不开心,我可以跟你一起寻找开心。如果……你不想被打扰,就当我不存在好了,我不会介意的。”
“谢谢你。”秦岚的语气和眼神都让胡凯感觉到她的真诚和感激。
“如果……”胡凯略略犹豫了一下又接着说:“如果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想找个人说说,就把我当作听众好了,不要憋在心里,那样会更加不开心的。”
秦岚低头着手里的酒杯,眼睛盯着杯中那金黄的液体出神儿。
“是……又想起‘他’了吧?”胡凯了然地问道。“你们现在……”
秦岚咬咬嘴唇,狠狠地难过起来,眼眸立刻浮现出悲伤二字。她轻轻地晃动着手里酒杯,心有灵犀地回道:“噢——,还是那样……”
“假装的幸福太悲哀了,倒不如流着泪坦白好一些。”说这些话时,胡凯幽深的眼底有深深的落寞,有期望的山峦,还有冰川残留的雪花……
“你们……是不是……?”
秦岚的瞳孔紧缩了一下,似乎很有难言之隐似的扯出一抹微笑,但却笑得很虚弱。“嗯……这条路到底有多长……还不得而知,我……有我的顾忌。”
“到底是什么顾忌,会让你如此的委曲求全?”胡凯攒着眉头追根究底。“难道,你还指望他会把男人的自尊踩在脚下,来……”
“难道,我不可以‘指望’了吗?”秦岚将身体向后靠了靠,淡淡地打断了胡凯的话。
“人生如台戏,何必太认真。尤其是感情,黑白太过分明是不行的。还是糊涂点儿吧,只有糊涂点儿,才能伸缩自如。而且,一般情况下,糊涂的女人会比较幸福。”出与对秦岚的了解,胡凯能体会到她此刻的心情,体贴地劝慰道。
“有个一度相当流行的说法叫作‘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我总是想不通。”秦岚若有所思地说。“为什么‘女人的全部是男人’,而男人只有的一半是女人呢?”
秦岚谈话思路的突然转变,让胡凯感到有些愕然,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才好。沉吟了一会儿,他思索着说:“我觉得,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只要是成熟的人,都不应该,也不可能把配偶当成生命的全部。你想啊,一个人如果离开另一人就没办法完整的话,首先自己便没办法生存下去,还如何谈得上对别人承担爱的责任呢?”
见秦岚听得很认真,胡凯感觉有些压力,便改变了说话的思路。“当然,到了我们这个年龄,应该早就已经深谙“适者生存”这四个字,这么多年婚姻的‘进化’,肯定也早已使你无往而不利了,就算我庸人自扰吧。不过,以我的体会,忘却一个人的最好方法,就是尝试着接受另一个人。”
秦岚不由得苦笑。“你的意思是说,忘却痛苦的最好方法,就是去制造一个新的痛苦。”
一说到这个敏感的话题,秦岚就不想多费唇舌,她心里很清楚,胡凯仍对过去的那段情感耿耿于怀。
“无论你是怎么想的,对我而言,现在的你……根本就象是个陌生人。”
“是吗——?”
秦岚的这句话深深地触动了胡凯。他坐直身体说:“那么,请你告诉我,有哪一种陌生人会像我们一样,如此清楚地了解对方呢?”说着,胡凯微微向前将身体探向秦岚,压低声音说:“噢——我懂了!你把过去的一切都忘了——,是不是?”他逼视着秦岚的眼睛问道,声音里有着深浓的痛苦。
秦岚狠狠地咬着牙,心中隐隐感到有些生气,说话的声调却没变。“都那么久的事了,当然会忘,也应该忘记。不是吗?”她觉得,自己是应该忘记才对,追悔是最无用的东西,她要学得洒脱,忘掉记忆里那些需要动用感情的东西。
蓦然,胡凯的心中有一阵揪扯之痛。秦岚曾是那样清纯、端庄、温柔、通情达理,又是那样浪漫、美丽、洒脱……过去的二十年,胡凯一直忘不掉秦岚,无论下多大的决心,用多少手段都忘不掉她。特别是面对自己的妻子陆萍时,他的心里总是下意识地将她与秦岚比较,愈比较愈觉得陆萍的世俗、肤浅,愈比较愈觉得秦岚的珍贵。

这究竟是为什么?也许,秦岚留给他的是二十岁的青春少女的形象,那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含苞欲放的绚丽花季;也许,陆萍已经进入四十多岁的更年期,是一个人见人烦的枯萎凋谢的暮秋之时。当然,也许有另外一种原因——对于男人,凡是追求不到,或者失去的女人,总会让他怀念;相反,已经成为他妻子的女人,却叫他腻烦。不管是哪种原因,也不论这原因正确与否,胡凯并不去思索这种难有结果的问题,只是顺应着生活的波涛,悠游着向前行驶着——直到不久前离了婚。
静默良久,胡凯点燃了一支烟,静静地凝视眼前氤氲的烟雾,他思考良久后,仿佛有所领悟。
“时间过得真快呀!我和你……已经快二十年了。可是,你知道吗?秦岚,偶然夜里失眠的时候,我去阳台吸烟、看星星。还会想起你年轻时侯那可爱的样子……想起你数星星时的眼神儿,那样温暖而清澈……”
胡凯的神情清淡自然,语气平缓,似乎并不在意秦岚有没有听。也许……他只是想说说话。只是,由于想起那辽阔的寂寞和遥远往事,让他感觉到一种难言的软弱……
“不怕你见笑,秦岚,虽然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我还是会时常梦到你。而每次从梦中醒来,我都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就像被按掉了电源开关一样,觉得生活中失去了所有光亮。”话虽然很感性,胡凯却说得很平静,轻描淡写,这是他说话的风格。
从胡凯那张看似无动于衷的脸上,秦岚看到的是他胸有成竹的自信,而他嘴角边那一抹似有若无的笑,也笑得极深沉,给秦岚的感觉是——他是个有把握的男人。
秦岚忽然有点喜欢胡凯说话的方式和声音,不激昂,却不时会带着点儿弦外之音。但是,她依旧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沉默了一会儿,胡凯站起身绕过圆桌走到秦岚的身边,无言地朝她伸出一只手。秦岚犹豫了一下,也慢慢站起来,把自己的手伸了过去。
胡凯握住了秦岚的手,这是他们二十年后的第二次握手。胡凯的手温柔而有力,秦岚的手在他掌中有些微微的颤抖……一阵眩晕袭向秦岚,她颤栗地垂下眼睑,感到自己正被一种神秘的感觉诱惑着——它来得是那样快,那样的凶猛和炽烈,以至于令她产生了一种幻觉。一阵又一阵……秦岚记忆深处的那似曾相识的**,瞬间冲开了理智的闸门,汹涌澎湃,如潮水般地涌来,一浪高过一浪,猛烈地冲刷着她纤细的感官。
胡凯敏锐地觉察到了秦岚的心理变化,他眼眸灼灼看着她的眼睛,仿佛有霓虹灯的光彩钻入他的瞳孔,焕发出五彩缤纷的灿亮。秦岚急忙掉开视线,瞬间的心慌意乱让她的身体显得有些僵硬。
胡凯握住秦岚的手用力一拉,秦岚几乎撞到他的怀里。他们离得是这么近,秦岚仰起脸,几乎不能呼吸——感觉就像接近高原一样让人缺氧窒息。胡凯温热的鼻息,像轻风一般拂在秦岚脸上,刺激着她的皮肤,令她禁不住一阵寒战。
胡凯有些惊诧地望着秦岚,渐渐地,他的呼吸中有了一点儿微妙的粗鲁。“喂,要是这会儿……我Kiss你一下,你会不会给我一个耳光?”他低下头贴近秦岚的耳边,用半真半假的玩笑口吻说。
看着秦岚那由于震惊而睁得大大的眼睛,胡凯平静地微笑着,冷不防扭过脸,在秦岚那美艳光洁的额头上,温柔地吻了一下。
这一吻,与爱无关。
秦岚知道。可是,她还是战栗了。
慢慢地,秦岚的眼睛有了泪光,泪光使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朦胧和美好。头顶的灯,夜空中的星月,还有……这个男人。
真挚感人的友情,犹如寒冬中一道温暖熏人的阳光,渐渐地融化了秦岚心头的冰冷,一股汹涌的热流冲出了她的眼睛,她掩饰地别过脸去。
此刻,除了满腔沸腾的感动,秦岚已是凝噎无语了。
“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谢谢你听我说了这些话,谢谢你在自己心情不好的情况下,还容忍我用这些事来打扰你……”胡凯声音轻柔地说,他的表情很诚恳。“你知道吗?秦岚,你很会倾听,是一个让人十分感动的倾听者。”
秦岚望着胡凯的脸,心想,自己总共也没说几句话,不知道什么地方让他感动。可是,她看出胡凯是真诚的。也许,她是会“全身心”倾听吧,而别人,大多数人,则是用耳朵听,用身体最浅表的一部分去听。
胡凯微笑了笑。“这会儿,我觉得好受多了。”
有一个感觉胡凯却没有说。为什么他愿意向秦岚诉说心事,并不完全是因为他们之间过去的那一段感情纠葛,而是因为她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质,有一种特别纯洁的苦难感,似乎她就是为苦难而生的,像一个终将殉难的圣女。
“谢谢你,秦岚。真的谢谢你!”
胡凯不知道自己真正应该感谢谁:是上帝还是神明?或者是为了刚才的那一吻,那默契的瞬间。但是,胡凯知道,他该走了。他不能再和秦岚单独待下了了,必须马上走。因为,继续待下去是危险的,太危险,他几乎就要泄露出心里埋藏至深的秘密了。
秦岚侧过脸,背着胡凯悄悄抹去眼角的泪痕。这个小小的动作,深深地感动了胡凯,他清晰地感觉到,在身体的最深处——爱欲抵达不到的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瞬间被拨动了一下——灵魂被拨动了一下。这种感觉很奇怪,似乎使他的身体和心灵都变得澄澈了。
胡凯微笑着和秦岚道别,转身想离去。秦岚突然从身后一把拽住了胡凯的胳膊。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伸开双臂环住了胡凯的腰。然后,把自己的脸贴在了他的背上,忘情地,安静地,感动地……她的睫毛颤抖着,不一会儿,温热的泪水便透过衣服传到了胡凯的肌肤上,让他的内心受到深深的震撼。
时间或许真的可以改变很多东西,可以让人学会遗忘,也可以治愈伤痛。但是,任何一段感情投入过了,就一定会有直接或潜在的影响,起码原来以为的那种“实在”的恋爱,可以是空虚的,没有结果的。
内心的一阵汹涌澎湃之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胡凯终于走了。
秦岚仍站在原地无法动弹。她慢慢地闭上眼睛,耳畔是缠绵低沉的音乐,感觉有些头重脚轻,仿佛正在滑下那怎么也到不了底的深渊。她想挣扎,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片不可抗拒的黑暗,让她无能为力……此刻,秦岚很难说清楚,自己心中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但是,她却很明白,胡凯离开的脚步并不是义无反顾的。
不期然地,泪水,再一次迷蒙了秦岚的双眼,心,也忽然觉得好疼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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