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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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似乎做了很长的一场梦,长到在梦中我开始了一段全新的人生。新的降生、新的父母、新的家庭、新的学校、新的朋友、新的爱人,与新的死亡。梦是那样的陌生,仿佛在其中的一切都与我无关,不管是什么人,都用隔岸观火般的眼神看着我由婴儿成长为男人。起先,我不知道那是梦,我只认为那是自己的一段不美丽,也不幸福的人生。我坚强的存活下去,同现实中一样的坚强,即使有时想要放弃——仅仅是有时——我也会在第二天“醒来”后重燃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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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没有华,没有卓磊,更没有那个该死的男人。但梦里有我钟爱的钢琴。我爱极了,直爱到如果有一天死了的话,必定要将钢琴与我一同下葬。可奇怪的是我虽然这么爱着钢琴,但由始至终我也只会弹奏一首曲子,记得没错的话,那首曲子应该叫做《月光》,贝多芬的《月光》谱写于他所爱的人与另一个人结婚的当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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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用一生的时间来弹奏《月光》时,没有小提琴帮我合奏,如刚才所说,我是如此的寂寞。如同被莫名其妙的人收养了的野猫一样,收养者给予我除了爱以外的所有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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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醒啦?”朦胧间我听见一个声音,“我在做早饭,你知道我经常做早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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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试图睁开眼睛,但做不到,从窗外射入的阳光过于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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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医院请了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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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是嘛……”我挣扎着爬起,好歹靠上床背,这才发现自己回到了家中。那个我与华从大学毕业后便一直住着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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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把你背回来的。”卓磊脱下腰上的围裙,说:“从医院到这里足足有二十公里吧。我背了你二十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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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不叫车?”我的眼睛依然没有完全睁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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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你会死……”他放缓语速,我知道那是他准备说些心里话的表现,“真的怕你会死,我觉得,只有把你背回家,才能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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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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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可惜,没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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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记得你在帮我打那一针时候的眼神,是多么期望我就这么死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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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倒不假。”他笑起来,将沙发上的睡衣扔给我,“我去拿早饭,穿好就出来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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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点点头,想说声谢谢,但没说出口,转而缓慢的套上睡衣。无意间我望见了床头柜上的相架,照片上的华,笑得就和此刻的晨光一样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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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早饭时间内他打开电视看早间新闻,其间走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晨报已经开始发放。我一边默默咽着牛奶一边听电视中的新闻主持人不知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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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肯尼亚再次发生骚乱,一辆汽车在市中心的集贸市场发生爆炸,造成十人死亡二十多人受伤……欧盟轮值主席国法国总理昨天宣布,塞浦路斯与马其他已同意加入欧元区……美国得克萨斯州突发街头枪击案,一位四十五岁男子手持AK47自动步枪在街头扫射,并在子弹用尽后割颈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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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依然有条不紊的运行着,不会因为谁的突然死亡而天下大乱。世界还是世界,没有人知道,我一生最爱的人已经离我远去,没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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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边如此想着边出门从信箱中取出晨报,望了眼日期后返回客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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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睡了整整一天吗?”重新坐下后我朝卓磊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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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确的说是三十个小时。”他望一眼电视上的时间回应,“从凌晨一点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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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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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长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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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感觉好像有一辈子那么长。”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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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怕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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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说真的。”我加重语气,“真的觉得过了一辈子那么久。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我从出生到死亡整整过了三十年,或许比这更久。所以你刚才对我说我只睡了三十小时的时候我有些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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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满吃惊的。”卓磊拍去手上的面包屑,抓起牛奶一口饮尽,而后用若无其事的口吻开口说,“华的事,我正在处理。”

“哦,那麻烦你了。”

“已经通知她的妈妈了,大概明天就能赶过来。”

“唔。”我也同样用若无其事的口吻回应,仿佛死去的并非是我的爱人,而是家里的并不讨人喜欢的宠物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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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算对她进行防腐处理,你同意吗?”

“防腐处理?”

“就是把她变得和以前一样漂亮,接合伤口,处理伤疤,最重要的是把血全部抽出来换上防腐药水,然后再化妆,穿上最漂亮的衣服,这样在葬礼的时候她就像在静静的睡觉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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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嘛……不赖……”我说,的确不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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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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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左右思索几秒,眼睛突然模糊起来。我想是有什么东西溢出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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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就这么办。”我强忍即将落下的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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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早饭后卓磊在厨房洗碗,而我则含着牙刷来到阳台上刷牙。夏日的太阳升得很快,不一会儿便爬上了远处商务楼顶。楼下的街上有形形色色的人在走动,红绿灯频繁的交替闪烁,即将迟到的孩子边拖着书包边跑过马路;家庭主妇们已从菜场归来,见了面互相寒暄一番,大谈柴米油盐;开始新一天奋斗的上班族们西装革履的驾着各式家用车,朝同一个方向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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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望着,我不禁感到奇妙起来,手中的牙刷不自觉地停止了转动。我不是应该在昨夜……噢不……在前夜就告别了这里的生活吗?现在的我应该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异乡——就和梦中一样的陌生——开始一段全新的隐姓埋名的生活,可我怎么还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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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百思不得其解,但还是费力想要弄明白。但似乎越是想弄明白就越糊涂。最终连嘴里的牙刷也从十二楼滑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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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厨房漱口,正在为碗碟消毒的卓磊奇怪的问我一句,“牙刷呢?”我茫然的看了看他,也奇怪道,“是啊,牙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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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一来,整个上午我几乎全在不解与失忆中度过,明明想着要去冰箱拿啤酒,可一打开冰箱门,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要干什么;明明刚吸过烟,可拿着烟缸我还自言自语,我应该吸根烟啊。诸如此类的事,反反复复的发生。但我却不以为然,因为最后我渐渐连自己正在不断遗忘一些小事,这一症状也一同给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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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磊去处理羽华的事,他没说何时回来。而我也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身边有个什么人存在,即使对方是个男人,即使对方与我素不相识,我都无所谓。我只希望能看见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在自己眼前,与自己随便说些什么。这样就足够了。

然而谁也没有来,谁也不会来。不知午后几点我独自坐在琴椅上——我已然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坐在那上面——打开琴盖,一如往常地从左至右抚摸一遍琴键后开始弹奏《月光》。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弹奏过《月光》一次也没有,,只是听过几次。毕竟贝多芬是个交响乐专家,而非专攻钢琴曲的。我也没有小提琴伴奏,可不知为何,我竟然从头至尾的顺利弹奏下来。前一个音与后一个音我不用考虑便能得心应手的弹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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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觉自己在一夜之间拥有了某种特异功能。不需要琴谱更不需要练习,只要听上一遍,就能熟练的弹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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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证明这点,我继而弹起《左前方的雾》,可连一段都没弹完我就放弃了。随后我又试着弹熟悉的《夏之梦》,可弹得就好像各种锅碗瓢盆的合奏一般,一团狗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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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决非获得了什么特异功能,而是失去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就好像电脑失去芯片,蝴蝶失去翅膀,森林失去阳光,大海失去波涛一样。我失去的应该是称之为“灵魂”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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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想着,我又顺手弹了遍《月光》,感觉这首曲子不像原先我听过的那样悲伤了,而这绝不是因为没有小提琴伴奏的关系,因为我在音响中播放时也不觉得有何悲伤之处。我甚为惊喜的发现,那是因为再也没有比华的死亡,更让我悲伤的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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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着弹着,不觉夕阳西下,我合上琴盖,去到阳台点上一支烟。看早晨形形色色的人们从他们离开的地方返回,孩子们相互追逐着进入小区;主妇们牵着她们刚会走路的小儿子在花园散步;上班族们一改晨间的朝气与活力,个个灰头土脸的返回。仿佛再过一个小时,世界就将毁灭似的,可就算下一个小时世界真的毁灭,那也不该是如此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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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想这一天内我都干了些什么,但除了十分钟前在弹奏《月光》外,我什么也想不起来。而就在这种不断的遗忘中,我回到沙发上睡下,耳边传来外面世界黄昏固有的嘈杂,我伴着这种嘈杂沉沉入睡。不知道卓磊何时回来,更不知道他是否还会回来。此刻,即使他在外面也遇到什么不测,我也不会感到吃惊,与恐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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