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君吹雪上梅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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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清风,嫩黄梳柳,梅淡浓,在乱深处鸟鸣中。
青堤碧岸,如烟的晨雾里走来袅娜宫娥,纤纤小蛮在窄身宫装下堪比柳。
“胡说,长得最俊的明明就是三殿下。”
“七殿下!就是七殿下!”
抬水的两个宫互相叫劲,最后竟硬生生地横在路上挡去了其他宫的前行。
“三殿下!”
“七殿下!”
两人毫不相让,干脆将水桶放下,鼎似的瞪着眼。
“当然是三殿下最俊。”后面的宫娥应声道,“自殿下娶回了天骄公主,那声望可是远远超过了七殿下呢。”
“就是就是,连李公公都说那个位子三殿下是势在必得!”
“老话说的好,雁儿南飞鸣不长,翼国的公主再怎么厉害也敌不过秋家,最俊的当然还是七殿下。”
你一言我一语,汲水的宫娥停在嫩柳长堤边说得热闹,听得最后的小宫满头雾水、莫名其妙。
她们说的好像和俊不俊都没有关系吧,小宫一脸稚气地站在队尾,清澈的眸子疑惑地眨动着。
“三殿下!”“七殿下!”
两派争执难休,最后竟齐齐叉腰望向她:“平儿你说,十一位殿下中最俊的是谁?”
哎?小宫诧异瞪眼,无措地指了指自己。
“对,就是你!”
在众人或是威逼,或是压迫的眼神下,平儿慢慢地放下肩上的扁担,不安地搓了搓衣角:“九殿下……”她支吾着,像被微湿的空气润红了两颊。
“嗯?”年长的宫们微微倾身,柳眉微挑。
平儿抬起头,眼神略有闪躲,半晌像是坚定了决心,轻声道:“最俊的自然是九殿下。”这个,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啊。
“哈……”刚才还互不相让的两派突地相视一笑。
“咱们以前是不是也这样傻乎乎的?”
“呿,你那时就是个猴精了。”
“死丫头,看我不拧碎你那两片薄皮子!”
最先僵持的两人重归于好,架起扁担悠悠地走着,渐渐融入弥散的晨雾。
这是怎么回事?平儿垂手立在那里,茫然地看着前方。
“走吧,小丫头。”和她同挑水桶的宫笑嗔道,“你呀,到底还是年幼了些。”
呀…呀……
扁担在两人之间唱和着,发出轻快的声响。
“。”走了几步,小姑娘还是没耐住,嚅嚅问道,“刚才你们为什么……”小小的下巴微动,“为什么笑我?”
“平儿,你来外庭当差也有两个月了吧。”
“嗯。”虽然宫不回头就炕见后面,她还是很用劲地点了点头。
“在外庭里,咱们抬头低望着的都是文武大臣,知道的自然要多些。”年长宫换了个肩,平儿也跟着移动扁担,“有些事情不是表面上那样,你明白么?”
细细眉头微皱,平儿想了会,还是满头雾水:“可是最俊的明明是……”
“平儿,我问你。”宫出声打断,“连刚刚十五的十六殿下都有了孩子,九殿下为何早过弱冠却无子无?”
“没有?”小丫头惊叫失声,于柳叶下穿过,“难道是……怀不了?”
嚅嚅齿音催的柳树后一阵抽吸,祝庭圭小心地打量那双目。早朝后他特地在隐秘的柳堤堵住这位,原是想继续七殿下的计划,没想到正碰到晨汲的宫。为了不被发现,没法子只得硬着头皮听她们叽叽喳喳,却没想听到了这些议论。
怀不了?这对男人来说可是天大的耻辱啊。
思及此,他不再觑。却见那双目如幽幽深潭,未起丝毫波澜。
“怀当然是能怀上。”清晰的声传来,“只是生不下来啊。”
“哎?”略微稚嫩的语调。
“嗯,生不下来。”偏年长的人一再确认,“九殿下的侍每每有妊都会滑胎。”
“滑…滑…滑胎?”
“据我大内的说。”长宫警惕地看了看四下,这才轻声道,“王后娘娘和华娘娘因为记恨逝去的贵娘娘,所以暗做手脚不让九殿下有后呢。”
“不会吧……”平儿呆楞在原地,同挑扁担的宫跟着一滞,桶里泼剌出半瓢水。
真的?树后祝庭圭暗自好奇,怪不得啊,怪不得九殿下没有一儿半。他刚要笑,一想到这次的目的,又不由暗恼。若是真的,九殿下怕是恨死了王后娘娘和七殿下,那又该如何劝服他啊。唉唉,这两个人就不能走远些说么!
弱柳纤纤,红漆扁担再次呀呀唱和,晨雾在明媚的光里渐淡、渐淡。
“平儿你说,最俊的还是九殿下么?”世故的声掩盖了燕雀的百啭千啼。
“……”
万条丝绦嫋嫋垂落,一剪红影于轻黄浅绿之中。风抚起了他的袍角,却未吹皱眼潭。
“好吧,就算不是九殿下,最俊的也不是那两位啊。”小丫头不甘心地咕哝着,“们看到礼部的那位大人,不都瞧直了眼么……”
前头的宫叹了口气,幽幽道:“根本就是两回事啊,再过几年你自然明白。”
什么嘛!小丫头撇了撇嘴,懵懂的心绪潜藏入绮绣里。
“那位大人走了两天了,只可惜那样的笑颜,哎,再也炕见了……”
叹惋声声勾画出那张如颜,这梅眼柳腮的日不觉撩起祝庭圭心底的浅愁。是啊,虽说是政敌,可就这么去了,那样的确实可惜了。窄身宫袍渐行渐远,祝庭圭收起愁再瞧去。适才平波如镜的目微凝,眼前这人优的远山眉拢起几分怒意。
果然,礼部那位果然是这位的心头肉啊。若抓着这块痛处不放,这位怕是会冲冠一怒,如他们所愿成吧。
祝庭圭转了转精明而过外显的眼珠,拱手道:“殿下可看完了?”
眉间的异悄悄散去,凌翼然徐徐抬眸,玉指间自那本密折上轻轻划过。“嗯。”他轻吟着,优唇形微地上扬。
“那……”祝庭圭面上不动,心头却涌起期盼。
凌翼然懒散地拨开眼前的柳丝,淡瞥而去:“如果左相和三哥真如折上所述罪条累累,那应该先呈给父王,而后再由刑狱寺洛太卿亲审。”他的声音带着漫不经心,与轻暖的日分外契合,“如今你却来找本殿,哼~七哥的样是越来越多了啊。”
祝庭圭讨好的笑容瞬间挂落,以往只觉得这位眼波迷离,像是对什么都不上心。如今方知自己错了,且是大错特错啊。他后脊窜起一阵寒,眼珠心虚地乱瞟:“您别多心,七殿下也是为您好啊。”他牙根一咬,像是鼓足了八辈子的勇气这才敢稍稍抬眼,“殿下,您想随波逐流也要看清水流的方向,若如浮萍零落泥沼,再想脱身怕就难了。”
“哦?”凌翼然半耷眼皮,走神似的望着湖光倒影,“这么说来,七哥是在担心我?”
“正是啊,殿下。”祝庭圭声音微哑,语调极之诚恳,“七殿下常说兄弟中就属九殿下最与世无争,这样的子生在平常百姓家也就算了,可在王族里……”
凌翼然眉梢微动,凝神道:“在王族里又怎样?”
终于提起兴致了么,好兆头!祝庭圭迎着冉冉丽日,长叹一声:“可在王族里怕是难以永寿啊。”
眉头锁得更深,凌翼然俊颜覆上一层隐忧之,多完的一张面具呐。
“自娶了天骄公主后,三殿下的马车从驷马换成了八骏。八骏啊,那可是王上出巡的规格。”
“呵呵。”凌翼然不以为然地笑开,“连父王都没说,想必是默许了吧。”
真是一拳头打到了棉上,祝庭圭承受住这软绵绵的打击,不甘心再挑拨:“听说殿下您的车架昨日被八骏撞坏了,不知是不是流言呢。”他扫一眼,见凌翼然面不豫,心道戳到了点子上,“三殿下还未御宇就如此跋扈,更何况他登极之后呢。再说三殿下对您的母家出身向阑屑,等到他大权在握又岂会让您好过?”
目遽紧,软软的眼神中透出几分厉。
原来这尊泥菩萨也有脾气,好,很好。祝庭圭心头暗喜,继续道:“最近后宫封绶之争您又不是不知道,三殿下费尽心机想让王上封华娘娘为贵,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臣工们都说三殿下这是为今后登极而尊母,可庭圭然以为然。”他看着那双远山眉高高一挑,心知凌翼然上了套,不由语调轻快起来,“按祖制,王陵主墓为一后一随葬。一后自然是王后,这一是为贵。王上仅封过一个贵,那便是殿下的母——敏惠恭和王贵,贵娘娘的棺椁如今已停在羽山王陵主墓之中。可如若华娘娘也被封为王贵,等到三殿下继承大宝,那殿下的母怕是要被迫移棺,将主墓右室让与未来君王的亲母了。”
迷蒙眸骤凝,凌翼然背着阳,双目凌厉地剜向眼前。好一个祝庭圭,竟戳到了他的软肋,七哥啊七哥,你的爪牙倒挺尖利!
“羽山王陵在十五年前开建,选址、选材皆由时任工部尚书的左相大人经办。”祝庭圭暗示地看向密折,“上次台阁迁职,下由吏部调到了工部,经过数月详查。下发现左相大人长期私扣工程款项,仅羽山王陵一项就有八十万两。下手上有十足的证据,您要不信请再细看密折。”
凌翼然慢悠悠地再次打开八折奏疏,湖面粼粼波光映入他深深眼潭,揉碎了银的细纹。
信,如何不信?他再不信别人,能不信自己么?是啊,七哥看到的都是他凌翼然想让他看到的。先前若不是卿卿拦着,路温、何猛那几个书呆定会上七哥的当。那个让他心痒的姑娘虽会防人,然算计人,真可惜了那个丽又聪明的小脑瓜。他不是什么善男信,好容易搜集的证据为何不用?只不过用的人掉了个个儿,换成了七哥的人。
柔亮的银光交织在他微卷的睫下,徒增一抹逼人的妖魅。他隔着柳帘瞧着,瞧着祝庭圭那张口沫横飞的嘴。
还好娶了那个天骄公主的是三哥啊,娇骄二人沆瀣一气,搅得朝堂、王室不得安宁。而父王却也不加阻止,这一反常举动被臣子们误读为默许。一来二去,竟让他那个城府颇深的七哥也坐不住了。想让他手中的寒族势力成为出头鸟,打响倒三哥的第一炮?
呵呵,这算盘打的可真够精的。若烈侯党果真的被重创,那三哥手下的华族定恨他入骨,到头来做收渔翁之利的又是谁呢?嗯?
可是,这个渔翁他也想当啊,不仅是想,而是当定了!
“殿下您说呢?”祝庭圭说的两唇干涩,他自信满满地望向那个徒有其表的九殿下,只等着一句答应了。
“嗯。”凌翼然沉吟片刻,带着几分犹疑缓缓开口,“让本殿再想想。”
想!想什么啊!祝庭圭面一僵,在心中忿忿怒吼,敢情儿,刚才这位当他在无聊闲扯?都火烧眉毛了,这位还漫不经心的。混蛋,这样黏黏乎乎的子让他这个书生都想冒粗话,可恶!可恶!
好容易按捺下想要掐死九殿下的冲动,祝庭圭柔化了僵硬的表情,轻轻再道,这一次堪称直击面门:“难道殿下不想为丰尚书报仇么?”
报仇?目危险虚起,眼波依旧平静,却隐见涟漪。
“丰大人此次使庆,三殿下可是下足了功夫。不但安插了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朱明德,还将近卫一半换成了自己的人。尚书大人此番西行,怕是凶多吉少。”祝庭圭暧昧看去,叹道,“真可怜那般娇弱的人,殿下难道不想为丰大人讨回公道么?”
“哼!要讨公道等她回来自己去讨。”凌翼然脸抹青,眸中难掩厌恶,“祝侍郎,你未免管的太多了吧!”
“殿下!殿下!”
不再虚与委蛇,凌翼然红袖一挥,举步离去。
凶多吉少?她要想搏命,也要看看他允不允!
袖风过处,吹落柳上光。
…………
三分,二分看月,一分思煞人。
天上掀缓缓流动,一弯弦月忽明忽没。云过处,地上烙印一道如画剪影。杏黄的月光柔亮了草水泽,凌翼然披着锦袍倚坐在石桌边,兀自斟饮。
已经是第六日了啊,该过酹河了吧。
醇的醪滑入唇,他饮下孤月光。
若是他,定会在入庆之前下手将那粒“坏子”除去,不知道卿卿是否与他心有灵犀?
松影在地上婆娑,里弥漫着梅的气。
他已上了奏折,救着父王的朱批。竹肃怕是等不及了吧,而他亦如此。他凌翼然习惯掌控,自以为这份情、这个人也不例外。殊不知被掌控的却是他自己。待隐隐觉着不对时,却惊见自己已经走了那么远,已经陷的那么深,已经再难回头。
自母逝后,他在日最难眠。而自她去后,他却发现情在不能醒。
回来吧,快点回来吧。像被风熏醉了情丝,一颗心止不住的发酸漾柔,他已经开始想念那个倔卿卿了。恨不得将她碾成沫、化入酒,再一口吞下去。
想到这,他仰首咽酒,灵巧的舌尖轻拭唇角,将溢出的酒泉一一舔尽,不留点滴。
“九哥!”水榭外传来一声急吼,硬生生打破了他的思绪。
凌翼然半垂眼睫,以掩住眸中的不悦:“十二弟,你怎门来。”他语调微扬好似含笑,可笑意却未抵心间。
凌默然大大咧咧地坐下,毫不客气地倒了杯酒,润了润喉:“这刚要出门就听见盼儿身体不适,所以才晚了片刻。”
“哦?弟身子不爽利?”凌翼然微微调整坐姿,藏在衣摺里的梅瓣沿着细滑的丝绸缓缓滑落。
“九哥!”凌默然双眸微颤,浓黑的眉头攒了又攒,“兄弟中只有你肯叫盼儿一声弟,真谢了!”
“哎,你我一处长大,说谢字就太生分了。”凌翼然笑着,正是目迷离,熏然无比。
“嗯。”十二重重颔首,轻叹道,“这几天盼儿吃也吃不下,不时干呕,我还以为她有身子了。”

凌翼然含了口醪,眼眸微虚,不可能。
“结果太医来瞧了,说只是脾胃虚弱而已。”凌默然闷闷地咽下一口酒,“盼儿很失望,我也有点。不过,以后总会有的。”
“嗯。”凌翼然随声附豪,唇畔却隐显着笑意。
有了孩子,人就有了私心,棋子也就脱离掌控。孩子?打从她进了无焰门,就已经不可能了。这一切成璧做的天衣无缝,连郝盼儿也毫不知情,就像宫里的那个人一样,一辈子都蒙在鼓里。
凌默然看着哥哥闷声不语,琢磨了片刻恍然大悟:“九哥,你也别伤心,孩子掉了也总会有的。改明儿弟弟给你送两个人,准保能开枝散叶。”
远山眉微挑,凌翼然似笑非笑地回道:“这就不劳十二弟操心了。”他的孩子是随便哪个人能生下的么?卿卿子嗣论还犹在耳边,他听之、信之,片刻不敢忘。
“九哥。”
“嗯?”
“我有事求你。”十二讨好地为他斟了杯酒。
“哦?”终于开口了?
“别人虽不知道,可我却清楚十几个兄弟中最聪明的就数九哥了。”
“少灌糖水,有事直说吧。”说吧,他正等着呢。
“九哥,你说董建林那个老匹夫到底厉害在哪里?”十二紧皱浓眉,方正的脸上满是疑,“都三天了,满朝文武都在弹劾他,父王攘无动作。难道真如外面传的,父王打算立三哥为储了?”
“你觉得呢?”凌翼然浅尝酒,红唇润泽。
“不会。”凌默然决然道,“连我都瞧不上他,就更别说父王了。在我心里,配登上那个位子的只有九哥。”
凌翼然含笑摇手:“默然,这种话你我私下说说也就罢了。”
“就算当着三哥、七哥的面,我也敢说!”十二一拍大腿,将酒盏重重搁下,“那两个人,我一个都不服!”
“默然,你醉了。”凌翼然唇边溢着笑,一双眸却定定无波,冷冷地映着十二的身影,厉厉地似要剥开他的胸膛。
真心还是假意?这决定了以后该不该留你啊,十二弟。
“九哥,你怕什么!”凌默然两手搭在腿面上,正看去,“就算天塌下来,十二我陪你一块扛!上次要不是九哥密信传计,我早就葬身东海了,哪还有生擒雷厉风这样的功勋。而后我迎盼儿入门,要不是九哥不惜违背父王的命令来婚宴撑场面,我们怕已沦为云都的笑柄。所以九哥,只要你一句话,我凌默然这条命都是你的。”
凌翼然未发一言,只静静地饮着,中他的容颜有些模糊。隐晦的月下,微垂的俊颜镀着一层诡魅的银光,微湿的红唇几不可见地扬起,让人读不出他笑颜下的思绪:“灌了半天汤,你究竟求我什么,说吧。”
“九哥,你也知道我恨透了董建林那个老匹夫。”十二握紧了酒杯,嚅嚅道,“所以我也想趁机扳倒他。”
凌翼然挑起眉梢,颇有兴致地看着他:“然后~”
“请九哥给弟弟支支招吧。”十二挫败地垂下头,“朝堂上的东西我玩不来。”
“这样啊~”凌翼然放下酒盏慢慢站起,挺秀的身影倒映在湖面上,随着渐起的微浪荡着,漾着,起伏着轻快的波纹。
其实并不是董建林有本事,而是七哥他们没有打蛇三寸。他不急着出手就是想让事情闹大,就是想让左相一党将总账算到七哥头上。替死鬼,好一个替死鬼啊。
一阵清风揉碎了柔波,层层漾起的涟漪梦幻地吻着水致,未眠的鱼儿微地摆尾,激荡出妙的声响。
“默然。”湖面倒影微颤,他黑缎似的长发随风飘动,“不瞒你说,我还真有准备。”
“真的?!”十二兴奋站起,“快说,快说!”
他半转身,未束的长发凌乱地落在红长袍上。腰带松斜,不似平常那样系起。“我且问你,你想让董建林吁样的下场?”这声音些微偏柔。
“怎样的下场?”十二有些茫然。
“是啊。”凌翼然拢着披肩的袍子,看似漫不经心地踱步,“我这有三本折子,想让他家破人亡第一本就足够,若想将他五马分尸再上第二本即可。”那双瞳异样璀璨,嗓音轻柔到让人寒,“假如你还想拉下三哥,那就要看这第三本了~”
…………
“啪!”御书房发出巨响,惊得当职的内侍个个缩颈。
压抑的闷咳沉淀在帘后,凌准脊背佝偻,难掩病态:“混账!”随着身体的震动,他手中那本密折微颤。望着案上这一本、两本,加上手中一共三本“亲启密奏”的封事,他不得不正视胸中的怒火。
他,凌准,作为青国开国以来最英明的君主。他不似高祖越王那样试图建立一个纯净的王朝。毕竟“”字两个口,一口吃钱,一口办事。在一个清廉的庸和一个贪污的能臣之中,他情愿任用后者。只要吃钱的那口不越界,只要办事的那口很忠心,他会睁只眼闭只眼全当没看见,对董建林即是如此。
而今董氏却在他心纸走越远,渐渐走向嗜血的彼端。御笔在他清瘦的指间飞舞,一点、一撇、一折钩,这是“”字的宝盖,也是朝员头上象征贫的束冠。可宝盖下两个口并不自由惬意,他重重落笔,写下一个力透纸背的竖。不论是吃钱还是办事,都逃不过王权的牵制。
龙睛危险虚起,狠戾的目光落在了第一本封事上。
神鲲东陆俯卧着一条“龙”,一条赐予青国肥沃粮地,却又随时会怒吼的巨“龙”—赤江。这么多年他费尽心机、耗尽财力好容易降住了这条“龙”。天重这个年号已用了二十四年,就他的身体情况来看,应该由此而止。他注定完成不了霸业,可至少他做了一件连圣羡都未曾完成的伟事,大兴赤江工程。赤江两岸条石垒砌,方砖驳岸,在他的手下成为神鲲最驯服的河流。过去他大可以自诩为治水贤王,可如今看了工部郎何媚密疏,他才明白自己做了怎样一个大头王上!
“混账!”他握拳重锤,案上的文房四宝丁丁跳起。胸腔里显出杂音,他接过得显奉上的暖茶,润了润微甜的喉咙。
“研墨。”凌准冷冷命令道。
“是。”得显以言而行。
轻敲的指尖骤然停止,凌准淡淡一瞟:“要朱砂赤墨。”
得显就砚旋起的手忽地一滞,他转瞬便掩去了脸上的讶:“是。”
每次王上指明用朱砂赤墨,就预示着朝中有人命堪忧。朱砂,诛杀是也。
猩红的笔尖龙蛇飞动,御札上朱字血痕,苍茫劲削,墨骨融之间尽显决意。落完尾笔,凌准放下朱毫,探手取过玉玺。锐眸不经意地一扫,宽袖当下停于半空。
第二本密疏啊,如锥钻心。他凌准年少早慧,此生唯一一次的放纵便是暖儿。她是他心尖的那块嫩肉,是他身上的一块逆鳞。死后同**、黄泉续缘,作为君王,这是一个多么微小而卑微的愿望。可,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祈愿,董建林也在秘密颠覆。
移棺?将暖儿撵出羽山王陵?当他死了么!
“哗!”笔砚落了满地,御书房里的内侍虽不明所以,却都惶恐跪下。
随葬的两人他早就定下了,一个是他深爱的,一个是深爱他的。董建林如果你只有一张口吃多了,那还能给你留具全尸。现在连剩下的那张也不忠了,你就该做好准备以承受王的怒火!
微白的唇勾出浅浅的弧线,凌准不再掭墨,任由涩裂的笔尖从纸上刮过:不赦奸臣。
只四个字就将董建林定了,只四个字就可毁灭一个世家大族。不必再言,王的旨意洛太卿定一眼即明。
还有这第三本啊,凌准将御札交给得显,有些脱力地看着地上。密疏散乱交叠,微黄的宣纸被朱墨污秽:翼使入朝,只知烈侯,而不知吾王……
够了,只一句就够了。淮然,梦该醒了。
凌准叹了口气,慢慢从座中站起。一步一步向外走去,极轻快,却又极沉重。
又是一年草绿,东君吹雪上梅梢。
御园里,白梅清绝似雪,粉梅嫣然如桃,唯一的一株红门寞倾城独立墙角。
“王上,那株红梅开了呢。”得显讨好地笑道。
梅是凌氏的族,即为王。而这株红梅还是高祖越王亲手栽下,在凌准二十岁封储前夕,他的父王文王凌默将一枝红敏下,亲手赐予了他。而今他也要进行同样的仪式,只不过……
“哼。”他薄唇微掀,剪下一枝盛极转败的粉梅,“赐予烈侯。”
小内侍合上漆盒,转身向奉天门跑去。
梅熏染着衣袍,凌准背手拿着金剪,徜徉于海之中。身后数十双眼睛紧张地注视着,注视着他慢慢走近那株红梅,注视着他缓缓抬起右臂,注视着他选定了一枝含苞的梅枝。
然后就交给耳朵吧,听听他们的新主子是谁,听听那悦耳的剪音。
“喀嚓。”毫不拖泥带水,“赐予荣侯。”
果然,果然是七殿下!有人惊喜有人忧,过去站错边的纷纷懊恼,只求今后保命就好。
得显恭顺上前,他摊开两手只等着王上将金剪放下。却见明黄的衣角掠过眼前,径直向雪海中走去。
王上……内侍长哑然。
哎,又着了那个孩子的道啊。凌准面有些恼,唇畔却带着笑。
何猛、聿宁、小十二,上书的三人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可他们身上的引线全在一个人的手里。密疏封事上给君王,矿即焚。只要他不说,被打压的左相党定会将总账算在小七头上。可是也要他凌准不说啊,这是在给他选择?逼青国的至上君王表态?
他几乎可以听闻小九恣意的语调:我或是七哥,您瞧着办吧~
哼!好狂的姿态!
“劈啊!”
梅枝夭折在他掌心,望着零落的雨,他既恼且笑:“不孝子!”
身后的得显猛然瞪眼,王上的语调几近怨怪,带着些许平民彩。
此儿类他!
不,这样的手段和心思,虽然他不愿承认,但较之小九,他的确老了,老了啊……
冬雪已逝,梅将发。
潜虬幽姿,逐浪淘沙。
天鹏展翼,气掩云霞。
万籁生山,百川海纳。
允之允之,将白梅允之,就让你踩着为父的脊背,直上云霄而去!
“此赐予凌翼然。”
…………
“白梅?”
四人八眼,神态各异地看着秘瓷瓶里的那枝梅。
“白的啊。”路温瞪大眼一再确定,失望的情绪在胸口蔓延。
那枝别有意味的红梅如今盛开在荣侯府里……
橘的灯火熏染着,为此次密会注入了一分别样彩。
“呵呵。”突地两声,聿宁与洛寅相视一笑。在路温的惊愕中,两人慢慢起身,朝着上座的凌翼然行了君王之礼。
三跪,九叩。
“臣洛寅(聿宁),参见陛下!”
陛……陛…陛下?路温瞠目结舌地看着霸气未敛的九殿下,不跌坐在地。这个称谓连王都不能擅用,只有……
“主上。”洛寅抬起清矍瘦颜,眸中难掩兴奋,“恭贺主上获得王意。”
“洛大人、聿大人。”路温满脸疑看去,“下愚钝,敢问……”
聿宁笑道:“茂才,你可知梅在王室代表了什么?”
“王啊。”青国人都知道。
“那给王加一个白帽子,又是什么?”
是…是……是!
路温呼吸骤停,狂乱的心几乎破胸而出:“陛下!”
主座那人俊的面容氤氲着凛然之气,他淡睨座下,眼中尽是涟涟精光。玉的指间轻抚过那枝白梅,殷红的唇角微地勾起,惊了。
雪梅,你将不是王,而是皇!
窗外惊雷乍响,二月啊二月,伴着细雨悄悄淋下……
…………
云都的雨时至时歇,一场又一场冲淡了菜市口左相一党近百人的鲜血,一场又一场霉化了新婚烈侯那颗被圈的心,一场又一场洗净了荣侯门上的尘迹,一场又一场湿润了二月里来的第一个好消息。
“赢了!”兴奋的吼声震彻街巷,打散了淅淅沥沥的雨,“韩将军、雷将军连破前幽十六州!叛国钱氏被丰尚书一举诛灭!”
“啪!”“啪!”沿街的木窗被纷纷撑起。
“钱老狗死了?”云都有不少前幽遗民。
“嗯!”报信的年轻人抹开脸上的雨水,举臂大吼,“老狗下地狱了!”
“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一名甲老人含泪跪下,“韩柏青将军,您可以瞑目了!”
“翠儿!快回去收拾东西,咱们去庆州看你姥姥去!”胖人两手微颤地收拾起铺子,喉间不住哽咽,“没想到还淤见的一天,没想到……”
“三日后,凯旋!”
…………
二月二十四,西陵门外,百余朝冒雨迎候。
烟雨濛濛,诗化了长恨坡。
远山,碧水,墨以植骨,以融神。
绿的心情在凌翼然的胸口泛滥成灾,缓缓而又急切,安静却又喧嚣。
收服义军,离间二钱,亏她想得到,亏她做的到啊。心头像有千百只小虫在乱爬,痒痒麻麻的让他有些无措。
这个姑娘,他绝不,绝不放过她!
隐隐的马蹄声自烟雾缭绕出传来,百不翘首。
枝头犹有未开的,微雨洗净尘,酝造出可人。一抹内敛清雅的紫带着几许轻狂,黯淡了千里碧。
“驾!”马蹄嘚嘚,飞溅着雨,阵阵清风可叹快哉。
“驾!”“驾!”烟紫身后是天兵骠骑,惊天动地的马响震彻着每个人的心房。
近了,近了,那张惑人的笑颜,如半,浅带露。
“云都!我们回来了!”清亮一声冲上九重霄。
长恨坡上凌翼然露出澄净的微笑,就在这惊鸿一瞥的刹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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