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鸡蛋引发的战争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午间下课,是学校里最为热闹的时候。
来这里的,都是附近山村的穷孩子。家中一贫如洗的他们,自然不可能跑到镇上的小饭铺里,大模大样地下馆子。
几个洋芋或者红薯,半碗炒面或者两个窝头,再加上一点自家腌制的咸菜。月河小学的午休时间,总会在这些孩子无拘无束的相互混餐间,融溢出一种最简单的和谐。
按例,学校不供应学生午饭。
一来,即便供应,这些孩子的家里也不可能拿出钱来付费。
二来,学校里实在没有多余的人手,专门负责做饭这件事情。
除了张清茹,月河小学还有一男两女,另外三名教师。
他们的伙食也很简单。往往是将头天晚上的冷饭热一热,或者切棵白菜煮上一锅汤。下着盐末或是咸菜便能对付。
如果学生家里会送点猎到的山里野味儿什么的,那点不多的荤腥,足以让几个人高兴好几天。
这样的日子,清苦,却很充实。。。。。。
仔细收好桌上的课本,天放从包里翻出那几个已经凉透的洋芋。小跑着来到办公室外的土灶前,拨开厚厚的火灰,将手中的物事小心翼翼地塞了进去。
焐热的洋芋,总比冷的好吃。
“趁热,快喝了————”
一个清脆的女声,把埋头于灶前的天放叫起。抬眼望时,却见笑意吟吟的张清茹,正将一只粗瓷大碗递了过来。
那是碗青菜汤,表面还泛着一层薄薄的油花。
天放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接过碗,将里面的菜汤大口喝下。
学校不供应午餐,也并不是所有学生,都会有着和他相同的待遇。
虽然只是一碗普通的菜汤,但在嚼吃干粮的学生眼中,却不亚于世间最美味儿的食物。
“吃过饭,别到处乱跑。小心会得肠胃炎。”
很随意的叮嘱,在天放看来,实在有着另外一种别的意味。
小孩子,都很容易感动。
尤其是对于一个从小就没见过自己亲娘的孩子来说,旁人一句最简单的关怀,更能让他们感受到始料不及的温暖。
天放一直都觉得,张老师很漂亮。
至少,比那些挂历上所谓的明星漂亮得多。
不过,光是漂亮,并不代表什么。
很多时候,只要和她在一起,总会有种不自觉的放松。
似乎,就好像躺在妈妈怀里一样。。。。。。
从灰堆里刨出焐热的洋芋,用蔑片刮干净表面的黑灰。天放狠咬一口,吸呼着口中那团香气四溢的嚼物,感受着弥留于唇齿间的滚烫,畅快至极。
有时候,最简单的吃食,往往要比所谓的山珍海味,更加来得美味。。。。。。
不知为什么,天放忽然觉得:似乎有人在暗暗盯视着自己。
这可不是错觉。回头看时,却见操场边上那只破旧的篮球架下,一个年纪相仿的女孩,正默默地吮着脏黑的手指,直勾勾地望着自己手中已经吃了一半的洋芋。
被人盯着吃饭的感觉,很是不舒服。
天放将脸一沉,快步走到女孩面前。颇不高兴地瞟了她一眼:“看什么看?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不也有吗?吃自己的啊!”
这女孩,他并不陌生。
那是和自己一个班上,就坐在后排不远的同学。
她叫云珍,是山凹那边刘家村的人。
也许是被虎着脸的他吓到了吧!女孩显得有些惊慌。一双包裹在摞满补丁衣服里的稚嫩手臂,紧紧扣住篮球架那粗大的柱子。瘦弱的身体,也拼命朝后绻缩着。似乎是想要躲藏在球柱的背后。却不想,那宽大的补丁衣裳,却是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了自己的身形。
不知为什么,天放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一个男人,冲一个女孩家发火,终归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事。
带吃的吗?”
他注意到,女孩的目光虽然有些躲闪。可其中的绝大部分视线,仍旧停留在自己手里那半块尚未吃尽的洋芋上。
刘云珍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不自觉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角。
天放实在看不懂她究竟想要表达什么。犹豫之下,还是从衣服口袋里。摸出另外一块焐好的洋芋递了过去。
他知道,饿饭的感觉并不好受。
距离下午放学,还有好几个小时。
山里人,一般都只有吃两顿的习惯。
过了中午这顿,晚饭一般要到太阳下山以后才能吃上。
换句话说,月河小学的学生们,如果中午没有这点简单的饭食,就只能空着肚子上课。然后赶上好几里山路回家,才能填充那辘辘饥肠。。。。。。
也许是饿急了,女孩没有推辞,更没有太多的客套话。双手接过吃食便大口啃嚼起来。
云珍并不是忘记带饭。
早上出门,除了每天必吃的地瓜干外,妈还她朝怀里塞了两个热乎乎的带壳儿鸡蛋。
今天是,是云珍的九岁生日。那两个鸡蛋,也是妈从平日里舍不得吃,准备留下卖钱换盐巴的积蓄中,咬牙煮了慰劳她的礼物。
山里人家都养着鸡。
不过,鸡蛋这种东西,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一种难得的奢侈物。
除了过年节或者生日,山里孩子根本不可能吃上这些东西。
可以想象,两只鸡蛋在云珍眼中,是何等的贵重。
她可不想把这份喜悦和旁人分享。午休的时候,独自一人跑到学校教室的背后,偷偷摸出怀里已经变冷的鸡蛋。流着口水足足看了半天,这才下定决心,准备美美享用一番。
然而,就在她刚要敲破鸡蛋壳的时候,从旁里却伸过一只手。把她拥有的这份幸福,冷酷无比的全部夺走。
夏虎,学校里五年级的一个男生。抢走了她所有的午餐。
“走!带我去找他————”
互相抢食这种事情,在学生当中并不鲜见。天放也不是那种喜好打抱不平的人。只不过,这一次,情况却有些特殊。
一来,刘云珍是个女孩。
二来,她也和自己同班。
这两个因素掺和在一起,加之午休时间结束还早。天放也不介意帮人一回。
和大人一样,拉帮结伙这种事情,即便是在孩童当中也不能幸免。
各村的孩子,都有着一个抱聚成团的小窝窝。
夏虎,是夏家村所有孩子的头儿。
月河小学的学生,并没有太过准确的年龄划分。由于各家经济情况的不同,孩子的时间也会随着大人口袋里钞票的多少,有着不同程度的延误现象。因此,在五年级的教室里,经常可以看到一些年龄约莫十五、六岁的孩子出现。

夏虎,便是其中之一。
在教室背后的墙角窝里,天放堵住了包括他在内的三个大男孩。
“把鸡蛋给我交出来————”
天放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是,听起来却有种阴狠且不容置疑的意味。
这话,很是让对面的三个大男孩吃了一惊。
很难相信,一个比自己还要矮上两头,又黑又瘦的小屁孩,竟然会用这样命令般的语气说话。
十来岁的孩童们,判断实力高低的标准,在某些时候和大人没什么区别。不外乎身高、体重这些最基本的东西而已。
一个比自己低一年级,年岁明显小得多的娃娃,竟敢公然挑衅?这实在让人有些啼笑皆非。
不过,好笑归好笑。他也必须为自己所说的话,付出惨重的代价。
“妈的!小杂种,你以为你是谁?不把你狗日的打脱一层皮,老子就跟你姓————”
夏虎骂骂咧咧地走上前来,左手向前虚引着,紧捏成拳的右手,却拉向身后蓄势待发。直到臂端所有肌肉全都膨胀到极点的时候,这才将拳头照准对方的鼻梁狠狠砸去。
在他的想象当中,这一拳,足以把这缠人的小娃娃打个满脸开花。
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却完全出乎意料之外。
就在拳头顶端即将与天放鼻尖接触的一刹那,夏虎突然惊骇地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完全失去了应有的平衡。
它正随着拳头行进的方向,略微朝前倾斜着。
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了,只觉得有一股奇怪的力量,如附如吸般地引导着自己的拳头。将这团爆发于自身的强力,飞快控制着冲往另外一个方向。
“嘭————”
刺骨的剧痛,从手指的骨节处无法抑制地传来。定睛看时,夏虎这才赫然发现————自己的拳头,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砸上了旁边结实的砖墙。一缕鲜润的血红,正搀杂着暗色的砖石粉末,从破裂开来的皮层间慢慢溢淌出来。
至于那个黑瘦的男孩,仍旧毫发无伤地站在那里,用一种充满戏谑般的眼神,冷冷地瞅视着自己。
“娘的!你们他妈的都看呆了啊!傻站在那里干嘛?给老子上啊————”
剧痛中的夏虎,已经顾不上那么许多。连吼带骂再次挥起未受伤的左拳。吆喝着旁边的榜首,朝着面前的天放狠狠扑来。
那拳,冲到半路的时候再次停下。
这一次,夏虎总算看清楚了。
那是男孩的右手,死死扣住了自己的手腕。如同一把牢不可摧的铁锁,将劲力极大的拳势,硬生生地挡在了那里。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他,他,他的左手间,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多了一截厚厚的青砖。正朝着自己脑门侧面狠狠拍下。
“轰————”
夏虎的双眼瞪得溜圆。他想骂人,也想求饶,脑子里一瞬间冒出无数的念头,最终却连喊都来不及喊上一声。便被那表面满是青苔的砖头砸在了地上,半天也无法爬起。
紧跟其后的两个男孩,呆呆地望着躺在地上的他,翕张的嘴唇拼命抖动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晌,其中一个这才“哇”地猛然哭出声,一边擦抹着眼泪,一边朝着教室的方向转身飞跑而去。
都是一群小孩子。虽说平日里都喜欢打打闹闹,可是却没人敢像这般下狠手。
“再说一遍,把鸡蛋给我交出来————”
天放大步上前,一把揪住夏虎的头发,将他的脸硬板过来。用最平淡的语气淡淡地说道:“马上————”
夏虎没有反抗。只是挣扎着,从怀里摸出两个被压扁的鸡蛋。从那已经绽裂开的蛋壳表面,还能清晰地望见,那散碎变成粉末滚出的嫩黄蛋心。
捧着已经不成形的鸡蛋,站在一旁的刘云珍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毕竟是个女孩子。如此直接观望男孩间的打斗,对她来说还是第一次。
“再敢找她的麻烦,以后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转身而走的天放没有发现,随着被迫拿出鸡蛋的一瞬间,趴在地上的夏虎眼中,也多了一些尽力忍住,没有滴落下来的浑浊泪水。。。。。。
山里孩子之间的“战争”,来得快也去得快。更不会有人专门生出事端,做出向老师告发之类的事情。
这几乎是一种不成文的规定。
尽管被打得头破血流,夏虎仍旧像个没事人一样,找地方洗净身上的污迹。顺顺当当地在教室里坐到下午放学。
至于刘云珍,则把那两只破损的鸡蛋,分出一只当作礼物给了天放。
这让他足足高兴了半天。直到晚上回家,嘴角仍然挂着让别人猜不透的笑。。。。。。
老头,仍旧还是那么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见他回来,也不多话。只是欠了欠身,把位置从火塘前面挪开。
现在,已是做饭时间。
不用人催促,天放已经从大缸里麻利地舀出包谷面。掺上水,飞快地捏合成一个个拳头大小的窝窝。
从小到大,做饭就是他一个人事情。
老头虽然不会为此多说什么。可他也绝对不会动手。
他就是这样子。
做了,便吃。
不做,自然也就不吃。
天放如果不做,到头来,饿肚子的,仍然还是自己。
也不知为什么,他只觉得,在老头面前,有时候自己根本生不出半点怒气。
很多时候,老头就好像一尊石头。
对着一块石头,你会生气吗?
天放注意到,每逢这种时候,老头手里总会多一样东西。
那是一本书。
一本用靛蓝色纸页做封皮的线装书。
名字,也很古怪————《天生决》。
这书,其实算不上什么神秘货色。
对它,天放可以倒背如流。
老头不会藏私。早在几年以前,便已经让他把整册书通篇记下。却没有告诉他,其中的内容究竟有什么用。
不仅如此,就连老头自己,也终日里对着这书沉思不已。嘴里念叨的,全是书里那些拗口难辨的古文字句。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