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深夜泣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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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
宿舍里人们还在小声而热烈地议论着,那份激动还在每个人的身上久久不能褪去。慢慢地,慢慢地,议论声越来越稀,经过了一天的劳累,大家都纷纷进入了梦乡。
长英感觉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息。他的性格原本平静而温和,遇事波澜不惊,所以出现这样的感觉令他很不适应也很不自在,他感到屋内的空气越来越闷,闷得他无法思考、无法入睡,闷得他快要窒息。他索性披衣起身,轻轻地迈出屋去。
他缓步走在大院的石径上,石径的两旁种着各色的植物,夜晚却分不清它们谁是冬青,谁是杜鹃,倒是远处一丛竹子,在黑夜中显出清晰的剪影。一阵清冽的空气扑面而来,吹得他身后几棵大树上的树叶婆娑起舞,他深深地呼吸,这种带着夜晚露水的湿气和青草味道的空气让他的心情逐渐地平静下来。渐渐地,他恢复了思考的能力,韩亭那张悬着泪光的脸又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他暗想,脚下不由自主地向着韩亭所住的那幢小楼走去。
走到楼下,他抬头看看,整幢楼一片漆黑,想来她们几个女生也都已经睡了。
“你这是在做什么?罗长英,你这是在做什么?”他暗自问自己,可自己都不能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案。他在楼下站了片刻,正要转身离去,忽听见黑暗中传来一声声极细极轻的抽泣声,轻得以至于不凝神贯注去听的话就听不到。他循着声音走过去,只见在楼梯的转脚处有一团小小的人影,坐在那里,双手抱着膝,头则抵在膝盖的上面。他走上前去借着月光仔细一看,不由也低声惊呼:“韩亭!”
“韩亭,你怎么会在这里?”他又问。
然而韩亭却好像没看见他这个人,没听见他的声音似的一动不动,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长英看到她的脚下有几个空的酒瓶,有两个已经东倒西歪地横在地上。他走上前去摇了摇她,“韩亭,你怎么了,你喝酒了?”
韩亭似被他摇醒,抬起头来。他闻到了她的满身酒味。
“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喝酒?”他又问。这时,韩亭似乎认出他来,对他说:“罗长英,你来啦,好,陪我喝酒。”说完,把手里的酒瓶往他面前一递。长英看着她这个样子不知为何有些恼怒,一把抓过酒瓶子,用另一只手抓起她的手臂说:“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喝酒?走,我送你回房。”
“不要,羽凡,不要,我要坐在这里等你回来。”韩亭挣扎着想摆脱他的手。
“羽凡是谁?”长英奇怪地问着,放脱了她的手臂。
韩亭眼神迷离地看了他一看,却没有回答他,又把下巴抵在了膝上,口里喃喃的道:“羽凡,我做到了,你要我坚强,我做到了,我们今天演出成功了。你答应过我你会回来,可你为什么还不回来?”继而,她又轻轻地抽泣起来。
长英看见她这个样子很不放心,便俯身坐在她身旁试图劝解她。
哭了一会儿,韩亭又似乎清醒了些,对长英说:“罗长英,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走吧,我不用你陪。”说完,又把头埋入双膝中。
长英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想走开又不放心,只得默默地坐在她身边。
过了很长时间,她又抬起头,发现长英还坐在她身边,眼光又变得迷离起来。她不再赶他走,只是自已喃喃地说话,既像是对长英说,又像是自言自语:“罗长英,你听过羽凡和小亭的故事吗?”她抬起左手,双眼注视着左手的手指,两滴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借着月光,长英赫然看见她的左手无名指上有一道狰狞的疤痕,这疤痕很奇怪,就像是一道圈套在无名指上似的。韩亭瞟了他一眼,低头在那道疤痕上吻了吻,又喃喃地说:“它漂亮吗?你知道它是什么吗?它是我的戒指。”说完,对着那道疤痕凄然一笑。
“你知道羽凡和小亭的故事吗?”她也不管长英在不在听,就自顾自地说起来:“那一年我们在北平念书,羽凡是我的同学。”一提起羽凡,她眼睛亮了起来,脸上如笼了一层光辉,这让长英对这个羽凡起了好奇之心。他没有打断她,让她继续沉浸在她的回忆里。
“羽凡是我在北平时念医大的同学。他高大、英俊,他是那么的朝气,整个人充满了活力。学校里的人都喜欢他,他还是学生会的主席。你没看见过他站在演讲台上演讲时,那慷慨激昂的样子,他是那么有号召力!你没看见过他在体育场上的样子,是那么矫健灵活,让人没办法不爱上他。我们一起学习时,他常常鼓励我,见到了我上解剖课害怕,他就不断地在我耳边轻轻说:‘小亭,不要害怕,你行的,你行的。’那时候,我们每天朝夕相对,我觉得我的生活里只要有了他就充满了阳光。我们在一起度过了三年快乐的时光。
后来,我家里因为爸爸的工作关系迁到了杭州,因为我还有一年才能毕业,所以就独自一个人留在北平,那时候我什么也不怕,因为有羽凡在我身边。可是,过不多久,日本鬼子打来了,打到了长城口,那时候北平人心慌慌的,大家都在讨论去还是留。我爸爸妈妈也给我来信,让我到杭州跟他们一起。我让羽凡跟我一起去,可是羽凡说,他要留下来,让我自己先回去。我见他不走,也挚意留了下来。他说,等把日本鬼子赶出去,他就陪我一起回家。他说我们是中国人,日本鬼子都打到家门口了,我们应该为保卫国土而做些什么,虽然我们不是军人,不能拿起武器来保卫国家,可是我们是医校的学生,我们有能力为部队做些事,最起码能帮助治疗伤兵照顾伤兵。于是他召集了一些同学,组织了一个支援前线的医疗小分队。我们还在学校里募了一些钱,买了一些药品,奔赴前线。本来,羽凡是不让我去的,可是我硬是不肯,我发誓说不管他到哪里我就到哪里,哪怕是死也要跟他死在一起,他拿我没办法,便带我一起去了。一路上,都是从长城沿线下来逃难的人,有老百姓,也有残缺不整的部队,有好心人知道我们要去长城援军,都对我们说那儿太危险了,鬼子太厉害,**伤亡很大,快抵不住了,劝我们不要去了。可我们不怕,那时候只感到有一股热血支配着我们,那儿越危险就越需要我们。我们迎着溃逃的人流往长城方向走,在路上我们还遇到了一队援军的老百姓,他们有的扛着铁锹有的扛着锄头,说是自发组织起来去长城帮**修战壕。我们就跟着他们上了前线,来到了离这儿最近的长城古北口段。
到了那儿,正是一场战斗刚结束,我们不禁被眼前惨烈的景象惊呆了。城头上、长城脚下、战壕里到处是尸体,有**的也有鬼子的,血流到雪地里,染红了一大片土地。虽然我们是学医的,见惯了尸体,但是一下子见到那么多缺胳膊断腿,相貌狰狞的尸体也不禁害怕起来。”说到这里,韩亭哆嗦了一下,长英能明显地感觉到她的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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