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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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崭新的砖墙,穿着红色的白格子衬衣,站立起来,想向谁表现点什么。瓦片那顶黑褐色的帽子,戴在墙头上,又漂亮又有分量。那分量将想冒尖的砖墙,镇得老老实实,叫它蹲在土坡上,一动没敢动。十几间房间,象一个妈妈生的多胞胎,一个模样。见砖墙老兄都是服服贴贴的呆着不动,它们也只好规规矩矩,赶忙迁入这栋平房内,安家落户。门和窗户,穿着绿色的新衣服;里边的墙面和天花板,脱去原来的内衣,换上了白色的一身外套;地面,抹平了黄土脸上的皱纹;用银锄开发出来的气息,让房间充满山土的清凉,新鲜和爽快。门前窗下,走廊双手后操,打每间房屋外面,巡视而过,从头到尾,它畅通无阻。房前,平整的场坪,象一床边缘剪裁得并不齐整的,棕红色的地毯,铺在土坡的头顶之上。小路,左侧着身子,滑下坡去,象玩了溜溜板儿,站立之后,扭扭捏捏地走了几步,不小心,一脚插进水田中,踩出一个很深的洞眼,拔出脚杆,带走了那一腿泥,水汪汪地冒出一口亮得镜子似的井来。水井笑土坡,干嘛老趴在山大爷的脚边,不来和它玩玩。土坡望望挨着水井微笑的田地,深情的叫风声先别急忙感叹,它要好生想想再说话。土坡下边的独户农屋,躲猫猫似的,从黑不溜秋的大崖石后边,试试的探出半个脑袋,五音不全的朝知识青年住的地方,只见张嘴,听不出说了些什么的,发出苍老、孤独的三两声杂七杂八的回声。山风溜过来,喜欢走向这里看看,走向那里瞧瞧。它看清楚红砖平房的十四间房子,是这样派用场的:从左往右,第一间至第十一间,三人一间,住着王玉和他们同学,也就是已经下放到这儿的,三十三位男女知识青年;第十二间,暂时空锁着,第十三间,住着一个大龄女知青,就是石卫兵和同学们称呼的“上海婆”;第十四间,被林场占用,做闲置用品堆放室。
王玉住在顶头的第一间。房间的单页木门开在进门方向的右边,左边一个双页玻璃窗。进门,屋里三张单人木床,三张简单的写字桌。和门一边的墙壁,顶后墙角一张床,床和门之间,一张写字桌。对面的,也就是进门的左边的墙壁,成一线,顶着两个墙角,各安置了一张单人床。床头一端临窗,一端只与另一张床的床头隔开大约一砖头的空隙。向走廊的前头墙上,和向山林的后边的墙上,对开着两个一样的双页玻璃窗。窗下,各放着一张只有两个抽屉的写字桌。每张桌下,各配放着一只四方木凳。除了一人独居的那个“上海婆”,所有的知识青年住的房间,都是这么摆放着床铺与桌子的。
王玉睡在进门的左边的床位。房里三人,都只有一担行李卷,也就是铺盖卷和一口不大的木箱,外加一个新的铝铁桶,正好是一肩挑的行李担。蚊帐和铺盖卷是床上的东西,铺好床,就不占摆放位置。三只木箱是这样安排的:床铺相对的,住在里头的两个同学说,他们不常看书写东西,两人合用床前的这张写字桌就行,门口那张写字桌,则叠放他们两人的木箱。桌下,把一张四方木凳放倒,垫着塞放王玉的那口扁长的木箱,正合适。
那两个同学爱热闹。为了不打搅王玉学习,他们常出房间,到别的同学那儿去打牌和下棋玩。
这会,又是王玉一人在屋里。他伏在写字桌上,正在给郦丽丽写信。
窗户和门都是打开的。
住第三间的南晓林,被同室的石卫兵和严文革说的话,气得无话可说,好恼火,但又没有法子发。他生气地一甩门,出了房间,在走廊上盲目的溜达。
“写什么?”南晓林站在王玉写字桌的窗户跟前,隔着圆木条窗格,往里看着,“写信?”
不待王玉答腔,南晓林便进门,自己坐到王玉的床沿上,又靠桌前凑上脸来,令王玉十分厌恶地偏着脑袋,偷看王玉写些什么。
“有什么好看的?!没写过信呀!”王玉不愉快地说。
南晓林把脖子一缩,知道没趣,却满不在乎地说:“看看有什么关系!不肯看就不看啰!有什么了不起!”
他在王玉的床沿坐坐,见床上有一套范文澜的《中国通史》,就拿一本翻了翻,觉得没意思,把书一丢。可又没有离开的念头,一时好无聊。见王玉不理他,继续在写他的信,便用老实的声调问道:“跟郦丽丽写信是不是?”
没有得到回答。
“我知道是的。”
王玉仍不理睬。
“你跟郦丽丽那么认真干啥?她还不是和你玩玩,解解她的闷气。你以为她一个心眼对你呵?哼!”
“你不要烦我,好不好!”王玉实在是不想理他。
南晓林一副替王玉不值的冷笑面孔:“哼哼,哼哼哼哼。”
“你别跟我阴阳怪气的啊!”王玉用提醒的口气说。
“哼!我阴阳怪气?自己被人蒙在鼓里还不知道。”
“什么蒙在鼓里?我?”王玉这才突然转过背,看着南晓林。
“不是你还是我?我是被人蒙惯了,不足为奇。唉!没想到,你这样聪明的人,也有和我一样被人蒙在鼓里的时候。嘿嘿,真是不明白,不明白。不明白啊……!”南晓林不知是幸灾乐祸,还是带着嘲笑故弄玄虚,一边轻声慢气地说着,一边摇摇脑袋,眼神望着地面,有种思考的样子。说完,他好像也有什么苦恼似的,小声的笑笑。
“这话,你能不能说明白点?让人好懂!”
南晓林看看王玉,又笑了。好像在说:“这关我什么事呵!”他看王玉今天有点傻样好笑。
王玉白了他一眼,真不想理他,可还是想听他把话说完。
“不说你就走,别在这里烦我!”
南晓林看看王玉,笑笑,慢慢地站起身。一步一步地走到门口。他才站住,回过脸,看着王玉,想了想,说:“你以为郦丽丽只和你一个人写信是吧?她和好几个人写信嘞!”
“这我知道。不用你告诉我。”王玉今天看南晓林怪里怪气的模样,特别不顺眼。
“你知道——你知道个屁!我告诉你的,你决不会知道!”南晓林一副可以让别人求他的神气,说着,走出门去。
王玉一愣,没有吭声。他想不出,南晓林说的所指什么。心里一气,想:“随他。懒得理!”
王玉刚坐正身子,拿起笔,南晓林象是赌气似的,突然冲到门口,只伸进一个头颅,而且样子是闭着眼睛,猛地冒出几句话来:“有人说‘郦丽丽现在脚踏几只船,看哪一只船可靠,她就往哪一只船上跳。’傻瓜!你知道吗?”
王玉又是一愣,过了几秒钟,才忽然问一句:“谁说的?”
“想知道是不是?那我以后再告诉你吧!”
南晓林耍弄王玉似的,说完就走了。
王玉坐在桌前,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似的想着,也没有想到一点什么东西,只是呆呆的坐着。他没有那种晴天霹雳的震动,也没有悲愤气绝的痛苦。只是有些空空的,但不是十分强烈的空,好像谁往他的脑门子上,抹了一把清凉油,涂多了些,他有点不适。一时没有什么好感觉和好想的。
王玉在信纸上写下两行字,好像和上面写的衔接不上,中间掉了一节样的。一时想不到这一节写什么方是。
王玉插上笔,把纸和笔收入抽屉,放好。
他坐在桌前,没事情想干地,用手指摸着桌面上的木板纹,一遍一遍地摸,一遍一遍地摸。
他叹了口气,起身,走出房门。
被厨房的烟囱抛弃的炊烟,一丝一丝,一缕一缕,互相牵挂着,逃荒似的漫向田野。空中忧伤而无奈地扶携着它们,让它们有气无力地飘散开来。淡蓝淡蓝之中,夹杂着的缕缕白的苍老,浮起弯弯绕绕的痛苦思绪,托出一片空洞洞的颜色。风,屏息站定,不忍心冲起眼前涌出陈旧的回忆,静静的望着过眼的烟缕迨尽,这才默默无声地踏动莲步走路,这才看清楚,这天本是和烟融入了同一个色气。

晚霞躲避着阳光的挑逗,含羞徐步,潜入夜海的深宫。
忧伤没有和心里打个招呼,打着赤脚走来,弄得王玉很不舒服。感冒与忧伤串通,合力混入王玉的身躯,企图俘虏他的**和精神,把他闹得一身没劲,打不起精神,象服了扑尔敏一样。想起方才南晓林对自己说的话,王玉的眼皮,又多了一层困倦。
当然,最叫王玉心头闷闷不乐的事情,还不是南晓林的那几句话中牵扯到郦丽丽头上的那些事情,而是他下放前夕就寄出去的,那篇短篇小说稿。计算起来,业已一个月的时间,怎么连一点回讯也没有。
王玉和郦丽丽的事情,他心中早就有了十年学习计划实现之时,如果郦丽丽能够等他到那一天的话,王玉就和郦丽丽结婚的打算。王玉似乎不为郦丽丽爱不爱他发愁,也不怀疑郦丽丽心里喜欢他。同时,王玉也不喜欢和人扯,他和郦丽丽的事情,尤其讨厌和他反感的人,谈他和郦丽丽的事情。
要用他的才能创造出来的财富,让郦丽丽生活过得幸福;男子汉要先立业,后成家。这样的想法,在王玉十六岁立志定计划的时候,还没有想到。那时,王玉不可能在这些方面,如此成熟。
王玉只是一心想自己要做什么,和在考虑应该怎么做上,想了又想。为了实现学习计划上面的内容,王玉在和一位工程师老汉的交谈中,萌发了写小说赚稿费的幼稚念头,并且为此花费了几乎是这一时期里的,全部学习精力。猛读新时期里的小说,学习写作知识,王玉暴发出灵感,遏制不住的笔头,写起来,就象他原先说话一样,滔滔不绝。王玉受当时的“主题先行论”的熏染,把自己关在家中,日夜忙乎,效法“三突出”本本,炮制出了第一篇,长达四万多字的短篇小说,名为《双峰新说》。在这篇小说中,王玉先编造出一个神话。说当地有一对青年热恋着,被地主老财发现了。虽然地主已有多房妻妾,但仍然垂涎姑娘的美貌。他一方面挖空心思地设法博取姑娘的芳心,一方面又千方百计地迫害男青年,想害死男青年之后,下套占有姑娘。一日,老财又在和狗腿子商议加害男青年的毒计的时刻,恰巧被姑娘无意间听见。姑娘不但将老财的阴谋告诉了心上人,而且还决定和男青年一块逃走。两人的准备,被家人发现,受到旧观念上的诸多指责和阻拦,老财也探得了消息。他气得要命,派人用重金,上别处叫来了,懂得邪门妖术的坏蛋,要迫害这一对青年。两青年的家人获知此讯,只好放他们出走。两人连夜逃出村子,躲进山里。不想,天明之前,却被寻迹追赶而来的妖人发现,并把他们追逼到山顶的绝路上。
这时,妖人发下话来:“要么随我回去,一个嫁老爷享清福,一个终生做奴隶,要么就把你们永远定死在这里,变成石头。”
两人视死不归。
妖人苦劝无效,气怒之下,把两人变成了,两座相离相望的山峰。就在即将化成山峰的那一霎那间,两人都奋力扑向对方,拉住了对方的双手,以至妖术也没能把两人分开。这样,在一个山上面,就出现了两座山峰。远远望去,这两座山峰,就象两个手拉手的人,是连着的。此时,作者有意解释说:这就是双峰这个地名的来历。马上,作者笔锋一转,说:这两个青年,是为了自己的幸福,才去追求的。现在,也有一对与他们那时的年龄不相上下的青年,来到了双峰这个地方。他们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广大的贫下中农的幸福,为了革命事业,为了把自己培养成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为了改变双峰这贫困落后的农村面貌,来了,来到了从前那一对青年离去的地方。他们就是刚下放到双峰的知识青年某某某和某某某。
小说花费相当的篇幅,写这一对知识青年,是如何刻苦改造世界观,认真学习马列主义、**思想,虚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还回顾了他们的优秀的学生历史。最后,作者满怀**,无不浪漫的,从他们的现实,展望到未来,遐想这一对青年,在农村建立家园,生儿育女,生了一个又一个知识青年的后代。后来这个地方又迎来了一批又一批的知识青年。落后的农村,终于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小说结尾的时候,仍是在展望未来中,让成长起来的这两位老知识青年,来宣讲他们上山下乡的光荣历史,说明“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和知识青年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可以说,小说的主题思想是革命的,突出的,写作也是“革命的现实主义和革命的浪漫主义相结合”的手法,并且符合“三突出创作原则”的呀!怎么会,寄出去如石沉大海一样呢?
王玉一直站到夜色把他的视线遮住了,才重新回到屋里,他在黑暗中,又坐了刻把钟,才用火柴,点着煤油灯,拿出抽屉里的信纸和笔,给郦丽丽写信。
本来这封信已经写完了。那时他才吃完晚饭。
半个月过去,王玉收到了郦丽丽的回信:
玉:你好!
收到你的信已有些日子了。因前段时间插秧没有时间写信,这几天白天开工,晚上又有点其他的事情,一直没得空,所以挨到今天下雨不开工就提笔了。
繁忙的春耕季节已过去了。插秧的那些日子我都没回家。我妹妹天天给我送菜来吃。起早摸黑真够辛苦,最主要的是腰痛得厉害。市高中一个班这次到我们大队来支农,我们生产队也分了八个学生。他们干了八天就走了。这次插秧是我下放以来一次最累的劳动,更辛苦还在双抢。如果闯过了双抢这一关,那也就基本上可以说是闯过了劳动关。现在我才真正体验到农村的生活是艰苦的。在没有实现机械化以前,劳动是繁重的。我下放这里,要我干两、三年倒还可以,要说扎根我真会上吊。
最近又听说我们厂里今年下半年要招工,不知道到底会不会招。我就想早点上去。但愿如此。我们这一带的老乡都很坏,我们根本惹不起他们。除了在生产方面我们可以向他们学习,其他一概我真不敢学。要都象他们那样的思想,那**不知道要到哪辈子才能实现。我们这里的阴暗面有不少,我真不愿意讲它。
你问我是否读过《中国通史》,我没读过。对历史书我从来不感兴趣,也看不懂。现在我感到连看小说的时间也紧张,一天到晚,自己也不知道忙些什么。现在这种生活并不使我感到乐观,过得没有意义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不怪天不怪地,只恨自己无能,光有胡思乱想,没有毅力和行动,和你比起来可以说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我佩服你的雄心壮志。我坚信,你坚持不懈地学习,一定能够取得很大的成就。
对于你写小说寄到报社这事,不知写的什么内容,是否结合当前形势。要不,报社是不会给你刊出来的。到如今无声无息,可能由于人家忙,招呼不了。对这事我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帮不了你的忙。同时,使我稿不清楚的是,你才开始练习写作,为什么就要投稿到报社去?这又是图个什么?
你信中讲“耳过传言疑半信”,谁知道你听到些什么传言,又不讲出来。我是不怕人家讲,身子正不怕影子歪。你是个聪明人,但切莫做糊涂事。
因时间关系,暂写到这里。
安康。

1975.5.30.
其实,王玉早把那天听南晓林对他说过的事情忘了,看了信中最后的一句话:“你是个聪明人,但切莫做糊涂事”,就更不会去想那胡说八道的话了。本来这句,就可以让王玉放心,郦丽丽对他的那份真心,在“切莫”二字底下,加上两点着重号,又是在叮嘱的那两个关键的字眼下,就更足以叫王玉信任郦丽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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