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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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了一句话。
不是祈祷,虽然我虔诚的跪在一片白色面前。我只是在心里说了这样一句话,说出来的时候我有些害怕而且后悔。后来发生的事情告诉我,我说过很多愿望,只有这一次实现了。神肯定很少听到这样的愿望,确切的说,是这样的交换,所以,他不等我反悔就允许了我。我本来是有些动摇可能后悔的。
我说的是,让我一直丑陋下去吧。
我是个丑陋的女子。对着眼前刺目的白色和冰冷的灵位,这个丑陋的女子没有落下一滴眼泪。
梨花一枝春带雨,美人的泪,也许更加珍贵。但我不流泪,不是看轻了自己。我也曾有过泪水盈哞的怨伶,流泪是一种温馨的宠溺,只要有人来轻轻擦拭,泪便有了温度。
所以,当我用贫乏容貌接受你深如潭水的眼睛紧紧注视时,我没有惊惶,没有卑怯,我大胆的承受你的视线。
而今后,那目光顾盼之间月光荡漾,薄冰微蒙,就只能在梦里出现了。
看着眼前的白色,我努力将嘴角向上扬。眼泪于我,再没有温度。既然你修长的手指不能再擦拭它们,我就不能再让它们落下了。它们要滴落之前,就已经在我心里湮灭无踪了。
虽然我也害怕想要反悔,而且我想神一定很快露出了鄙夷和不相信的神气,但我还是在心里接着说下去,我要这一生的记忆,不忘记——最好是,还能再见到你。恩……多久都无所谓。我的后一个要求有些过分,我这样说其实是想反悔了,如果神厌恶我的贪婪了,我前面说的就也可以不算数了,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过。但我又不由自主的,加了最后一句话,我想这样才虔诚一些。也许——
我的心开始痛了,看,我多落俗套。
但,我多少还是有些不同的,诸葛孔明的妻子,还是有些不同的。
神是真的想要嘲讽我,他果真允许我留住了这一生的记忆,而作为交换——我被赐予了这个更小更黑的的躯壳。
既然,是我自己要固守这丑陋的,做蜘蛛和做人又有什么分别呢?更重要的是,我何时也不用再担心眼泪了。它们再也没有办法浮现,在心里也不会。
我守着和你的记忆,当真等了很久。时间好象无穷无尽一样,我湮没在里面,没有觉得不舒服,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除了回忆和做梦。
我躺在我的网子里做梦。梦见你抚琴,抚的是周瑜的《长河吟》。一曲终,你站起来,笑说,这是你的新曲。我奇怪的问你,这是周瑜的《长河吟》吗?你告诉我的那一次,你难得的开怀笑了,我不会记错的。对了,你还夸了我聪慧呢。我只听一遍就知道,那磅礴气势想必出自他人。你的琴音清幽淡远,曲静如水,又怎会有这样的大浪之音呢?对,我就是这样说的。什么,你不记得了?
你突然后退一步,深邃的眼睛落满冰雪。然后,冻结的寒冷慢慢融化成创痛凄凉,从你的指缝间绽放出凄艳的鲜红,血染红了白衫,你却在笑。你说,周瑜……就是这样死的吧……
我从梦里惊醒了,我的眼睛是干涸的。我早就知道,自己何时也不用再担心眼泪了。梦古怪幽玄,是我总贪恋梦境的缘故。神已经在恼怒我的贪婪了。那我就不做梦吧,我要睁着眼睛,把数了一遍又一遍的记忆再捧出来。窗外正好有阳光,是早晨了。让记忆也晒晒太阳,这样,它就不会太阴沈,我的梦也一样。
我最开怀的时光,在隆中。
隆中的树与草的香味,已经很淡很淡了。是本来就只是淡淡的气味,还是隔得太久,我当真没法像千年以前那样清晰的拥住它们了,我不知道。但这淡淡的味道就让我满足,泅渡这无尽的时光,我只靠它们就可以微笑。回忆,我已经数了很多便的回忆,无论如何,这是我用永生的丑陋换来的,呵,永生。
慢慢的把回忆往后展,我又有些疲倦了。每次都是这样,回忆到后来,我就没有办法再集中精神。
太阳射进来了,照得我懒洋洋的。我有的是时间,可以休息一会儿再继续我的回忆。
可是,我还是坠入了梦境里。
又是抚琴。这次,抚琴的人却是周瑜。
“曲有误,周郎顾”,果然,瑶琴里淙淙淌出的仿若天籁之音,壮阔高昂的弦音,空灵明净不染世故。我从来没有见过周瑜,我奇怪在梦里,他却这样的清晰,我甚至能看见他眼里的微笑。清澈的笑,笑容里有和你不同的,另一种沉静和强大。他缓缓站起来,叹息一声,目光温暖。连叹息声也是温暖的。
我想说话,可这时我醒了,喉咙里痛楚得像灼烧一样。
我有些疲惫的环顾四周,我感觉只睡了一会儿,可天却已经黑了,也没有月亮。
很多人在说话,像在争论什么。这是回忆,还是梦境呢?我看到你了,你的眼睛里有自信又清冷的笑,一点也没有变。还有些什么?那些人肯定是看不到的。你谦和又高傲的立在他们中间,眉鬓间染着孤独。我的心被刺痛了,我想走上去,为你擦拭那孤独。像你抚去我的眼泪一样。可是,我真的可以做到吗?
兵书琴棋,木牛流马,我却从未真正窥探你的寂寞,我进不去你的世界,那里常年水月清冷,我扣门,只有梨花满地。
踩踏着梨花洁白的人,分享你的孤独。我盼望。
四周的说话声消失了,那些人也好象蒸发了一样,周围只听得见琴声。
你收敛了笑容,眼睛漆黑深邃。
像燃烧起来的夜色,幽蓝的火焰呼啸而过,你的眼睛冷一下,怔一下,便亮了。
曲高和寡,那个能与你弦歌相和的人,你终究还是遇到了。
你终究还是遇到了。
你终究还是遇到了!
棋逢对手,琴逢知己。你曾说过,这样的事,一生也许只有一次。
琴声渐渐湮没在一片火光中。很大的火光,船只在燃烧,水面也是一片火红。现在,我知道自己是在梦境里了,这次我有些兴奋。眼前是我没有见过的那场战争,是赤壁。可不等我看清,火光也消失了,不对,不是消失,火根本还没有烧起来,刚才的,是我的想象,还是你的?江面上一片清冷,你立在小舟上。岸边,马蹄声越来越近。是东吴的追兵吗?你为他们唤来了东风,他们却不想放你回去了?
尘土飞扬,人马逼近了。领兵的,是周瑜。
但是,他怀中抱的,不是剑,是琴。
一曲《高山流水》,琴声如江水澎湃,抚琴的将军银铠垂缨之下,清俊的脸庞有泪滑落。
看不清你的表情,我是感到彻骨的痛了。我宁愿岸上的人,手中握的是剑,而不是琴。这究竟是我的痛苦,还是你的?这样的梦里,我怀揣空幻飘渺的一点灵犀,颤抖的碰触了你的孤独。那孤独如一枚雪花,在弦音中沉重的下坠。我是不会再有泪的,一只蜘蛛是不会有眼泪的。那么,这泪就是你的了。
取南郡,不费一兵一卒。
士兵们在议论着你的神机妙算,玄德公满面红光,可是,你的眼神寂静冷漠。
周瑜受了箭伤,竟亲自披甲督阵,大败曹仁。赵云这样禀报时,语气里不能掩饰的流露出同为将领的钦佩和敬重。的52

玄德公任喜悦和恭谨漫溢开来,他仰赖的眼神,在任何人看来,都是慈祥而英明的。他恰到好处的说,周瑜是难得的人才,而军师,计高一筹。
羽扇遮住了你的神情,半晌沉默。但你终于微微屈下身:主公得胜,天下之福。低沉空茫的声音,将这八个字吐得迟滞艰涩,说话的人,仿佛瞬间苍老了很多。
天下。
一个人的胸襟能有多大,谁能当真容纳得了天下。
你匆匆追上赵云,询问这场战争的每个细节。赵云那时有相似于你的年轻,可他恭敬的态度如待尊长。
如果我们依约定发出援兵,周将军当然能立刻拿下南郡。赵云发觉了自己用词的轻率,马上轻声更正到:兵不厌诈,周将军是怎样聪明的人,他怎不知道赤壁之战后,东吴和蜀汉的联盟貌合神离呢。
是的,他是多么聪明的人。你能想到的,不过先他一步罢了。
箭伤带毒,恐怕不是虚传。赵云叹息道:那时两军交锋,他拿剑的手发令时,我看见,他的指甲是蓝色的。
你不再说什么。
你的步子苍老蹒跚。
那是许多年之后的你,我想一切都混淆了。但这梦境里,你年轻的身体和眼神瞬间一起老了。
这是无中生有的梦吧,或者只是我的想象。我从来只是静静的等待着你。走出隆中,你外面的世界就与我无关。你也从来,不会对我说什么。
除了琴。
指间的弦像轻轻的一声呜咽,在你冻结的眼神里牵动黯淡的悲怆。我知道,南郡城下华丽的阴谋和智慧,让胜利这样压抑沉重。
可是,你别无选择的需要这胜利,它,将成为即将汹涌而来的浩荡辉煌的一场序幕。
没有什么,能在这乱世里换得平静。牵引你的,是一个太遥远的梦中的梦。
只是……周瑜呢,那个目光温暖的将军,他输了吗?还是,他其实信任着你?——
这样的臆想让我恐惧,我不敢再猜测,我只是个浅薄的女子。捂上眼睛,双手是颤抖的。这些,本就与我无关。可我,预感到了什么,让自己这样痛苦?
周瑜死了。
不是梦。
我的眼睛开始发涩,如果可以流泪的话,我不再拒绝它了。至少,在现在,它可以缓解眼睛的剧痛。但一只蜘蛛是不会有泪的。
我在那一瞬间明了了他和你的不同。
尽管你们有着那样相似的智慧和相通的心境。但他为自己而生,如同乱世中的流星,温暖的燃烧和陨落,你为天下而生,如同苍冷残月,注定一生,固守残酷的孤独。
你们本不该相遇。
你早知道,他会信任着你。
我只能等待,等着你的决定,这是个寒冷到窒息的乱世,破灭毁坏的梦,空幻凝滞的记忆,每一步都是刀刃和鲜血。除了我,没有人可以为你做什么。
可是,我等了很久,你的眼睛里却什么也没有,没有冷漠,没有悲伤。
你去柴桑吊丧。
我的恐惧倏然间浓重而且清晰。
我未想过,这是你的决定。
我从来没有担心过你,东吴没有人能拦住你。除非,你自己不想回来了。
在你转身要走的刹那,我大声叫道:主公的大业……
你的背影是苍老的寂寥,微微的,一瞬间的疑谶和颤抖。身后,是一个达到了目的的女子,笑里含着残忍的泪。
你会回来。
可你从不知道,其实,那不是我想说的,不是。
我的声音如鱼骨一样卡在喉头,吐不出,咽不下。我们的爱情。
我们的爱情,从来就留不住你。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的眼睛会始终干涸下去的。可我发现自己还是哭了,那是当时的我,还有眼泪的我。
在你心底拼命呼唤的那个声音,阴郁如一场昏天暗地的大雨,让我泪流满面。它是个冰凉的梦想,牵引这你在宿命的**里,走向越来越深的寒冷和绝望。
车同轨,书同文。千秋谶语的乱世终结,你当真要做那个奉上灵魂的祭品?你当真能掌握那黑暗中未知的方向?
在死时,我说了一句话。
不是祈祷,虽然我虔诚的跪在一片白色面前。我只是在心里说了这样一句话,说出来的时候我有些害怕而且后悔。后来发生的事情告诉我,我说过很多愿望,只有这一次实现了。神肯定很少听到这样的愿望,确切的说,是这样的交换,所以,他不等我反悔就允许了我。我本来是有些动摇可能后悔的。
我说的是,让我一直丑陋下去吧。
虽然我也害怕想要反悔,而且我想神一定很快露出了鄙夷和不相信的神气,但我还是在心里接着说下去,我要这一生的记忆,不忘记——最好是,还能再见到你。恩……多久都无所谓。我的后一个要求有些过分,我这样说其实是想反悔了,如果神厌恶我的贪婪了,我前面说的就也可以不算数了,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过。但我又不由自主的,加了最后一句话,我想这样才虔诚一些。也许——
这是神最大的恩赐。
我最后说的一句话是,让我看看你的心。
我从未看过它。我只想看它一眼。
就一眼。
我在幽冥之中看到一局棋。你从未真正与人下过的棋。你只用自己的左手与右手对弈。
可我分明看见,棋局的对面,坐着沉思的周瑜。
那才是你一直的愿望。褪除了血腥、兵戈和权力,真正的,与他较量一次。
而我,竟然站在一旁。
那时绣袄圆髻的我,笑容清甜如任何一个美丽的女子。是幸福让女人美丽。我这才知道,你一直想给予我的,是你心底最柔软的愿望。
你想给我幸福,你只是给不起。
你的心里,一直有那一个笑容清甜的女子盈盈站立。
那是我。
一只蜘蛛突然想要泪如雨下。
它是不会有泪的,一只蜘蛛是不会有泪的。
它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寂寥和满足。
它等了一千八百年的愿望给予它的答案,是梨花般的洁白和完美。
它看见你了。的41
这也许是另一个幽玄的梦境。可是,我真的看见你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你,陌生得真实你站在我面前。不是因为你的样子变了,不是。
我突然笑了。这陌生是无比的真实,这是现在的你,千年之后的你。你已经忘了那风云涌动、绵长阴霾的记忆了。虽然,你也忘了我。
所以我要笑,千年以来,我从来没有这样快乐过。
谁说我的灵魂附在这个神来决定的棋局上?你改变了它,你忘了它。这样很好。当女孩的尖叫和扫帚落在这个又小又黑的躯壳上时,我感到血液像眼泪一起从我的身体里汹涌出来。
我流泪了。
一只蜘蛛流泪了。
用它的整个身体和生命流泪了。
从窗口的星光里坠落下去时,我做了最后一个梦。我已经做了一千多年的梦,这是最后一个了。梦里,我看见了周瑜,依然是抚琴的周瑜。这一次,我终于可以在梦里发出声音了。我大声的问,你原谅孔明了吗?
琴声停了下来,抚琴的人站起来,露出惊讶的神色,目光温暖。
(第二个故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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