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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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女人走了,带着竹箫走了
又到黄昏时,没有人吹竹箫了。
听不到竹箫声,一群男人坐在草坡上,相互瞪着眼。
不知是谁起了头,说起了女人,大家就跟着说了起来。
说着说着,吵了起来。
一部分人说女人坏,说女人像蛇,心很毒,说女人像祸水,带来灾难。
另一部分人不愿意,说女人是母亲,没有母亲,就没有男人。谁骂女人,就是骂母亲。
骂谁都行,就是不能骂母亲。
吵着吵着,话赶话,一些难听话就说了出来。
太难听的话,听不下去了,听着生气。生气生得厉害了,就不想再吵了,就想用另外一种方式把心里的气发泄出来。
和许多男人一样,这些男人吵着吵着就打了起来。
这种打,不是往死里打,不是不要命地打,这种打只是要解气。所以看,这种打看起来,打得很厉害,但谁都不会受什么伤。
不过,就是这样打架,在我们这个集体里,也是不被允许的。干部们只要看到了有人在打架,是一定要管的,并且会对打架的人给予惩罚的。
赵正堂走了过来。
什么话都没有说,一看是赵正堂走过来了,所有打架的人,都停下了,不打了。
问因为什么打架。
知道了原因,赵正堂让说女人坏的士兵站成一排。
突然,他举起了鞭子,朝着这些士兵每个人抽了一鞭子。
这一打,等于是赵正堂也参加了打架,只是他打了别人,别人却不能打他。
男人们就是这样,像孩子,打完架了,像没事一样,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什么都不影响。
晚上集合点名,听到点自己的名字,一样还是很响亮地回答。刚打过架的一对,派任务派在了一块,还是会一起努力把任务完成。
这天晚上没有集合点名,因为还没有接到任务。
没有任务的晚上,一般来说,都会睡个好觉。可这个晚上,不少人都没有睡好。
不过,比较起来,有四五个男人睡得格外不好。
比如说,王康躺在床上想躺在一口热锅上,烙烧饼一样翻了不知多少次身。
比如说,毛大栓睡着睡着,一下子坐了起来,点着莫合烟,大口大口地抽着。
比如说,肖海把吹灭的马灯又点着了,凑着一点灰暗的光亮,在一个小本子上不停地写着。
比如说,赵正堂一直看着窗口投进来的一片月光在慢慢移动,照到了墙上的马刀时,他把马刀取了下来,觉得有些热,他让冰凉的刀面贴住了腹部。
突然,一阵箫声从月光里传过来,赵正堂听了一阵,似乎吹箫的人,就站在门外。一下子翻身打开了门,却只看到一棵小树在轻风中摇动。再听,箫声没有了。
箫声为什么一下子没有了,是不是吹箫的人……这么一想,赵正堂觉得有些冷。这么一想,赵正堂心里有了一个新的决定。
喊醒了王康,把决定给他说了。王康不同意,说她们走了,和咱们没关系了,用不着再管了,再说,她们已经会打枪了,就算遇到一点麻烦,自己也能对付的。
赵正堂说,光会打枪,没有什么用,真遇到危险,她们对付不了。我们的任务,不光是消灭敌人,还要保护老百姓。
不管什么时候,不管自己是什么看法,只要赵正堂决定了,王康都不会再说不字。别看都是队长,对于正和副这两个字的意思,王康再明白不过了。王康问,派谁去?
赵正堂说,还是让毛大栓和肖海去。
王康也说,我也这么想。
赵正堂说,让他们连夜出发。
王康说,她们的马跑不快,能赶得上。
赵正堂说,赶上后,把她们一直护送出山。
当夜,毛大栓和肖海走了。
走的时候,挨着和大家握手。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习惯。不管是谁,要离开去干什么,都会握个手。
看着他们走远了,大家都说,这两个家伙,可真有福气。
福气这个东西,就是这样,总是只有个别人才能得到,要不,也不叫福气了。几个女人,花一样,别人只能远远看着。他们两个,却可以离得很近,看着花的样子,闻着花的香味。这么一比,说他们有福气,一点儿也不过份。
追上四个女人,不会太难,只是要多用点时间。他们算了一下,可能用一天半时间,可实际上,只用了大半天时间。
能这么快追上,不是他们的马跑得太快,而是四个女人走到了一个地方,停下来了。并且,在这个地方停下后,再想往前走,却走不成了。
走在路上,不管是骑马,还是走路。不能老是走,走一阵子,总是会停下来,做一些别的事。比如说,喝点什么,吃点什么,增加些力气,或者说,找个地方,把肚子里的一些东西,排出来一些,让身体轻松点。
在走到那个不能再往前走的地方前,已经停下来过好多次。女人的事多,几个女人凑到一块事更多。一有事,就会停下来解决。走着走着,天黑了,就得停下来,找个地方睡一觉,等到了天亮再往前走。
睡觉前,要吃一顿。出发时,赵正堂让炊事员往马背上放了一袋子东西,全是吃的。不过,这些吃的,主要是干粮。是饼子和馍馍。光吃这些东西不行,还得吃点别的。跟着骑兵队走了这些天,学了不少东西。学会了打枪,不能白学会,要用上才行。
下了马后,几只眼睛四处看,果真看到了一只黄羊,在不远处的山坡上吃草。商量了一下,让谁打都没有把握,万一一枪打不上,黄羊跑了,再找一只可就难了。冯雪说,干脆四个人一块举枪,一块扣扳机。这个办法好,有一枪能碰上,它就逃不掉了。
全举起了枪,冯雪说,一二三。说到三时,四杆枪一块响了。再看草坡上,那只黄羊真的倒在了地上。哪杆枪里的子弹打上的,没法知道。不过,这一点儿不重要。重要的是把它打倒了,可以有肉吃了。
吃了肉,吃饱了,就睡了。什么事也没有,睡到了天亮。
天亮以后,还没有什么事,四个人骑上马,继续朝前走。走到快中午时,到了一个山谷拐弯处时,一件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起先没把这个事当个事。
一拐弯,看到了一群羊,打头的是山羊,跟在后边的全是绵羊,有上百只。当然,不光是羊群,还有人。四五个人,有大人有孩子。一看就是一家人。
一家牧人,放牧着一群羊,谁看见了,都不会当个事。骑着马,继续朝前走,从羊群中走过,走到人跟前时,还笑了笑,招了招手。想说几句话,可言语不通,没法说。
她们没当个事,可看到她们,这些牧人,好像有些紧张。一直盯着她们看,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接下来,又看到了几群羊,还有几家牧人,全都是这样。她们只是觉得有些怪。按说,她们是女人,不会吓到别人的。有一个牧人,不但被吓到了,还吓得掉转了马头,朝回跑了起来。
到了这会儿,还只是觉得有些怪,还是没有多想,还是继续朝前走。
又走了不多远,没有看到羊,却看到了好多人。好多人,全是大人,全是男人。不过,从穿着上看,全是牧人。只是多半背了枪,挎了刀。这也不算啥,山里的牧民,怕狼和熊祸害,都是刀枪不离身。
刚看到这群人,只是心跳了一下,也没有太当回事。想着把路让开一点,让他们走过去,就没有事了。直到这群人走到了跟前,把她们围了起来,不让她们再往前走时,她们才觉得要出什么事了。
看样子不像是兵,也不向匪。可看表情,看眼神,能看出这群人,不会是好人。至少不会对她们好。
不是好人,就是坏人。想到坏人,想到了枪。学会打枪干什么,就是要对付坏人。不过,她们只是想到了枪,却并没有把枪用上。也想用上,可是她们动作太慢,不等她们拿到枪,那些男人已经把她们的枪拿走了。其实,就算来得及把枪拿上,也一样不会有用。这么多男人,又离那么近。无论她们想干什么,都不可能干成。
不但干什么干不成,就是说什么也说不成。说什么,相互听不懂。可也不是一点儿不懂。其中一个大胡子,戴着黑色的羊羔皮帽,满面油光,一看就是这群人的头。他一走过来,别的人马上把路让开。他说了一个词,解放军,指着她们。她们懂了,赶紧指着自己,摆手。说不是。对方又说,解放军,说着指了指前边。可能是问,前边是不是有解放军。冯雪想也没有想,点了点头说,是的。
一听说,前边有解放军,这群人不往前走了,停了下来。
停在了一片大草滩上,一会儿就搭起了好几个帐篷,还架起了锅,宰起了羊。看样子,他们打算在这里吃饭休息了。
他们停下来了,也不让冯雪她们往前走了。不但不让她们走了,还把她们全捆了起来。像捆马上要宰杀的牛羊一样,把她们串在了一起,捆在了一棵大树上。这还不算,还派了两个人,拿着枪站在她们身边,看守着。其中一个家伙,就是那个看到了她们以后,骑着马往回跑的家伙。看来,当时他不是被吓着了,他是跑回去,向那个大胡子报告情况。
这时太阳刚刚往西斜了一点。
而这时毛大栓和肖海离这个地方已经不太远了。
先看到了烟。一看到了烟,就想到了人。在这样一个地方,想不到别人,只能想到冯雪她们。

烟是炊烟,是煮饭的烟。看见了烟,离人就不远了。让马跑快一点,顶多半个小时,就可以看到人了。
不过,让马跑快了一点,却没有只是闷头跑。打过仗的人,不管啥时候,脑子里都会多根弦,因为,遇到的意外太多,有了经验。所以,不管马跑多快,都不会只是盯着那股炊烟。
离炊烟越近,目光越是警惕。
肖海年轻,眼睛好,先发现了情况。在前边路边的一块岩石上,站着一个拿枪的男人。一看就是一个哨兵。
不能直直往前走了,拐进坡上的林子里,利用树木的遮掩,躲过哨兵,再往前走。这个时候,他们不再高兴了,不由得为四个女人担心起来。
很快,他们的担心得到了证实。
爬过一道石壁,拨开深密的野草,看到了四个女人,还有她们的马。马就拴在另一棵树上。马鞍上还挂着花布包袱,还挂着那把竹箫。
本来打算早点追上她们,把她们护送出山谷,完成任务后早点回骑兵队,向赵正堂报到。现在看来,要完成这个任务有些不那么容易了。
再不容易也得完成。
要完成交给的任务,就得带四个女人离开这个地方。可她们现在被绑在了树上,要带她们走,得先把绳子解开。可这个绳子不好解,旁边站了两个男人,拿着枪,就是不让有人把她们的绳子解开。如果说,只有两个男人,并不难对付。一枪一个,保证一下子就撂倒了。可不远处,还有好多男人,枪一响,他们就会跑过来,这样不但救不了人,怕是连自己也会保不住命。不用枪,用刀,冲过去,用刀砍,也不行。要冲过去,要跑过一块空地,有十几米长。不等跑到跟前,就会被发现,结果也会一样糟。
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等天黑了。等天黑了,借着夜色,摸到看守身后,把看守干掉。没有了看守,她们就自由了。敌人多时,硬拼不行,只能偷袭。要想偷袭成,就得等到天黑,越黑越好。
可是紧接着发生的情况,让两个人没法等天黑了。因为,这时,大胡子带着几个男人朝着这边走了过来。准确说是朝四个女人走了过来。
只是走过来,当然没啥。可他们身上背着枪,手里拿着刀。就算有枪有刀也没啥,可他们走到了四个女人面前后,却把手里的刀举了起来。
也就是说,他们走过来,没有别的事,只是打算把四个女人全杀掉。因为这一路走过来,凡是遇到和他们说不一样语言的人,他们都会把这些人杀掉。
马刀举起来后,没有马上落下来。他们在等大胡子的口令。大胡子没马上喊口令,而是闭起了双眼,两只手半举向空中,念起了听不明白的经语。看起来像一种祭祠,祭品就是四个女人。
四个女人也看出来了,知道马上要被杀,她们顿时哭嚎起来,那声音听起来难听极了。她们什么罪都能受,什么苦都能吃,什么屈辱都不怕,却真的是很怕死。
没有时间多商量,必须要在马刀落下前想出办法。不管是什么办法,只要能把四个女人救出去就行。
经历多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有用,毛大栓对肖海说,我开枪把他们引开,你把她们救出,带上她们,往乔尔玛跑,去找赵队长,我在后边,会赶上你们的。
肖海刚想说什么,毛大栓不让他说。毛大栓这是命令,就这么办了。说着,毛大栓跑到了另一个山坡上。把枪架到了一棵树上。就在大胡子念完经,朝着举起马刀的人下达口令时,毛大栓的枪响了。
大胡子没有来得及把口令说出口,就倒在了地上。
所有拿着刀枪的男人,都朝毛大栓扑了过去。毛大栓边射击边往山上跑,引着那些家伙也朝山上跑。
两个看守有一个没有去追毛大栓,不过,他的注意力转移到了枪声的方向。没有听到身后的动静。等他察觉到了什么时已经来不及了,刚一回头就被肖海的马刀迎头劈下来。直接就没有了命。
看到肖海,冯雪她们觉得像梦一样,不敢相信是真的。直到肖海解开了她们绳子,让她们赶紧骑上自己的马,才相信了是真的被救了。
冯雪拾起了哨兵的枪,四个女人跟着肖海朝另外的方向跑去。
不过,没有跑多远,就被发现了。别看这群男人,不是士兵,可是骑马的本事,打枪的本事,比真正的士兵还强。
很快,冯雪她们就听到了背后传来的喊叫声,还有子弹呼啸着飞过头顶的声音。也就是说,这么跑下去,用不了多大一会,她们就会被追上,重新被他们抓住。
肖海一下子把马勒住了,对她们说,你们一直朝前跑,不要停,就可以见到赵队长。
冯雪说,你一个人留下怎么行?
肖海说,我没事,这有一百发子弹,可以挡住他们。
冯雪晃了晃手中的枪,说,我留下来,帮你。
肖海说,不用了,这是我的任务,一定要完成。想帮我的忙,就快去见赵队长,让他快带队伍来。
冯雪说,我们还是一块走吧。
肖海说,不,你们先走,我还要去救毛大栓。
草子说,怎么,大叔也来了,他人呢?
肖海指了指正在枪响的地方,说,是他引开了敌人,我才把你们救了出来,这会儿,不知道他情况怎么样了,我不能扔下他不管。
冯雪说,我们也去救大叔。
肖海说,这个忙,你们帮不了,只能添乱。好了,别婆婆妈妈了,听我的命令,赶快走,去找赵队长。
这时的肖海看起来是那么高,那么大,和一个成熟的男子汉没有两样。
打打杀杀的事,女人做不了主。肖海下了命令,不能不听。骑着马,往乔尔玛跑。马跑得再快,要跑到乔尔玛,也得大半天。不过,四个女人,只用了小半天,就看到了赵队长。
赵队长带着骑兵,正在往这边赶。不是这里发生的事,赵队长已经知道了。而是毛大栓和肖海离开不到半天,电台就接到了指示,说发生了叛乱,一股叛匪,窜进了天山。让骑兵迎头阻击。,
叛乱的首领,叫牙斯满,说来了,会把牛和羊共产,会把房子和地共产,还会把女人共产,就煽动了许多人和对着干。
命令说,他们把解放军的工作队,一共有二十六人,全都杀了。现在他们正一路烧杀抢掠,打算穿过天山,从北疆窜到南疆,并扬言成立什么独立的国家。
命令还说,因多数叛匪,属不明真相的牧民,受了蒙蔽和煽动,应尽量不要造成过多死伤。不过对叛匪首领可当场击毙。而叛匪大小首领加起来,也超不过十个人。
接到命令后,骑兵马上就出发了。想到了冯雪她们可能会和叛匪相遇,想到真的遇到了叛匪,毛大栓和肖海两个人是很难抵挡的。赵正堂让骑兵队紧急行军前进。
看到四个女人,赵正堂松了一口气。再听冯雪一说,心又提起来。不再多问,挑出跑得最快的马,最好的骑手,组成了一个先头排。让他们飞一样往前赶,能早一分是一分,能早一秒是一秒。在战场上,很多时候,时间就是生命,就是胜利。
确实是这样,就在肖海打光了子弹,多处负伤倒在地上,只能眼睁睁看着叛匪举起马刀朝他劈来时,骑兵队的先头排赶到了。
肖海没有死,得救了。可毛大栓死了。那个大胡子,就是首领,叫牙斯满。是毛大栓把他打死的,把他打死后,又打死了至少七个叛匪。肖海找到他时,他已经不行了。一颗子弹,穿过了胸膛。见到肖海后,问女娃子咋样了。肖海说,没事了,全救出来了。毛大栓一听,笑了一下,就闭上了眼。
一共打死了十三个叛匪,全是大大小小的头。剩下的人,全是牧民,开始吓得不行,以为也会把他们杀了。没想到,赵正堂一挥手,把他们全放了。这才知道,不是那样的,知道受骗了。有些不好意思,就献了好几只羊。赵正堂要了,不过,每只羊都给了五个银元。
这次平叛,骑兵队只死了一个人,就是毛大栓。埋毛大栓时,男人没哭,四个女人全哭了。草子哭得最厉害,真像亲爹死了。要往坑里扔土了,四个女人不让扔,过去亲毛大栓的脸,亲完了,才让往里扔土。
埋完了,赵正堂举起了枪,一看他举起了枪,全都举了起来,朝着天空,一块儿扣动扳机,算是和毛大栓告别,给毛大栓送行。
女人没有枪,有箫。女人跪在了坟前,吹起了竹箫。枪声在山谷间,回荡了一阵就听不见了。可女人的竹箫声,却响了很久很久。
两天后,骑兵走出了山谷,在一个叫独山子的地方勒住了马。我们朝北边看,看到了一个很大的盆地。在地图上,这个盆地叫准噶尔盆地。
盆地里有一片荒野,叫下野地。
从远处看,它很大,大得没有边。还很荒凉,看不到人,也看不到房子。看着它,没有多想啥。这些日子,在新疆打仗,跑了不少地方,都是这个样子。一个村镇和另一个村镇,相隔几百里,很正常。
当时想着,这个下野地,只是个风景,看一下,和以前经过的地方一样,只是路过一下。没想到,会在这里住下来,并且一住下,就再也不走了。当然,不是我们自己不走了,是不让我们走了。
这是任务,这是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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