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骑兵队变成了开荒队。
一开始,有些想不通。打仗时,知道仗早晚是会打完。打完了仗,要是没死,去干什么,想了不少。可以说,干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去开荒。后来,听说,打到新疆的部队,大部分都去开荒了。听说,至少有十万人。也就是说,有一千个我们这样的骑兵队,在同一天变成了开荒队。听说了这个情况,我们就想通了。再说了,想不通也没用,我们这些人,想干什么,从来不能自己说了算。我们有组织,听组织的没错,组织这么安排,肯定是为我们好。这个好,就算一时看不出来,日子长了,就能看出来了。
开进下野地,没有马上开荒。不是不想开,是开不成。现在是秋天,马上就是冬天了,要下雪了,就算开出来,也种不成东西。开荒的事,要等来年的春天去干了。
不开荒,一样有好多事干。这么多人,先要有地方住。再不能像打仗一样,老是把天当房地当床了。
我们盖的房子叫地窝子,这种房子不是盖起来,准确说是挖出来的。一般来说,找一个高一些土坡,选一片向南的位置,朝下挖一个四方大坑,不用太深,两米多一点就行了。大坑挖好了,横竖搭上几根木头,再铺上红柳芦苇和其它野草,再把挖出来的土往上一盖,一间可以住人的房子就建成了。
建这种房子很快,从早上开始挖,到晚上就可以建成了。所以,进到下野地的当天,我们就全都住进了地窝子里。
地窝子虽然好建,可也不能乱建,也是要听干部的安排。在什么地方建,建多大的,都是有规定的。一个班建一个地窝子,十二个人全部要住在一起。谁想自己挖一个地窝子住是不允许的。当然队部和队长除外。
这样规定,我们一点意见都没有。虽然骑兵队改成开荒队,换了个名字,并且,相应地跟着发生了许多变化。刀和枪不用天天抱在怀里了,也不用天天穿军装了,就是穿军装,也没有领章帽徽了。还有,不领军晌,改发工资了。什么东西,不再给发了,要去自己买了。但不管怎么变化,我们一点很明白,那就是开荒队还是一个战斗的集体,我们在这里开荒,是党和国家给我们的新任务。虽然和打仗在形式上不一样,但意义是一样的。
对了,说到这,该说说那四个女人了。
本来,说好了,出了山谷,她们就离开。
完全可以离开,再往前走,没有了山谷,不会再遇到土匪,不会遇到野兽。一条很宽的路通向远方,顺着这条路可以一直走到乌鲁木齐。可以骑马离开,也可以坐车离开。因为,在那条很宽的路上,可以不时地看到大卡车不时地驶过,只要她往路边一站伸出手来,车子就会停下来,送她们去想去的地方。
可四个女人坐在一个土坡上,坐了大半天了还没有动身。不是她们有些累了,想歇一歇再走。也不是有人不让他们走。
骑兵队接到扎营开荒的命令后,王康就来对四个女人说了。王康说,我们不往前走了,就在这扎营了,你们想去什么地方,可以走了。
冯雪说,你们不是当兵的吗,为什么要在这里开荒呢?
王康说,对了,还忘了告诉你们了,我们不再是兵了,我们不再打仗了,我们以后的任务,就是开荒种地。
听了王康的话,冯雪她们愣住了。愣住了,不是那句她们可以走的话,而是她们没有想到这群士兵,会在这么荒凉的地方安营扎寨,并且突然一下子就变成了庄稼汉。
王康说完了,就像完成了一个任务后,转身离开了。
可以走了,想去什么地方都行。可是走还是不走,四个人的意见却有些不一样了。
果子和木子是坚持要走。说跟着一群当兵的,不会有好日子过。这群当兵的看起来是男人,可和别的男人不一样。想挣他们的钱根本就挣不上。
冯雪不同意走。说要不是这群男人,她们走不出山谷。人家救了咱们的命,这个恩情比天大,怎么说都要有些报答才行。人活着,不管怎么活,得讲良心,不讲良心,老天爷看不下去,会让你倒霉的。再说,真的走,往什么地方走,难道说,我们还要再回那个大房子呀。
果子说,可你看眼前这个地方,是个什么地方,连个人烟都没有,咱们总不能呆在这吧。还是要回城里去。城里人多,活着容易。
冯雪说,我不是说不走了,我是说,不要马上走。
草子不管在什么时候,都听冯雪的。听冯雪这么一说,马上说,是的,就是走,也得还了这个人情。
果子说,那一百块银元,咱们不要了,就算还他们人情了。
冯雪说,亏你说得出口,咱们四条命,就值这些银元,咱们没这么贱呀。
两种意见,一半对一半。又商量了一会,冯雪大一点,姐妹早就有个规矩,拿不定主意时,得听冯雪的。冯雪也不会做对不起姐妹的事。冯雪说,要不这样吧,咱们先不走,看看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反正,不能让他们骂咱们无情无义。
果子说,这样也行,我就不信,一群大老爷们,会真的不希罕咱们。
木子也说,看看情况也行,反正腿在咱们身上,真想走了,抬腿就可以走。我也想看看,原来他们是兵,现在他们不是兵了,变成了老百姓了,和一般男人是不是还是不一样。
女人也有好奇心,有时比男人还强。
王康和赵正唐在商量什么事,看到冯雪走过来,想着冯雪是来向他们说再见的。没想到冯雪走到他们跟前,却说一句,我们先不走了。
听说冯雪说她们不走了,王康的脸上马上有了不高兴的表情,倒是赵正堂只是有点吃惊,却没有一点不高兴。赵正堂说,我们留下是要开荒的,条件是很艰苦的。冯雪说,我们干不了力气活,可以干点别的吗。
王康说,这样吧,是不是让你们留下来,我们再商量了一下。冯雪说,好啊,我们是真的想留下来,你们可不要赶我们走呀。说完,冯雪又回到了土坡上。
三个姐妹马上问冯雪结果怎么样。冯雪说,他们说还要商量一下,说不定会硬让我们走呢。果子说,我倒是希望商量的结果是让我们走。冯雪说,你真是没心没肺的东西。果子说,不是我没心没肺,是人家不把咱们真当一回事。木子说,你还想让人家把你们当仙女下凡呀。草子说,咱们就是一棵野草,咋让人家当回事。果子说,野草咋了,野草开出的花,一样好看,一样香。
冯雪一离开,王康马上说,我知道她们为什么不走了?赵正堂说,为什么?王康说,咱们还欠人家一百块银元,人家怎么会走?赵正堂记起了一百块银元的事,想一想觉得王康说的有道理。问王康能不能拿出一百块银元。王康说,老金给我说,一出山谷师部就送来了一些银元。赵正堂说,如果是这样,那就把一百块银元还给她们。王康说,我敢保证,只要把银元还给了她们,她们肯定马上就会走的。赵正堂说,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就让她们早一点离开。
很快,老金来了。手里提了一个包,里边装了一百块银元。
让老金提了包,一块去交给四个女人。
看到包里的一百块银元。四个女人愣住了。说真的,她们早没有再想这些银元,打给她们的欠条,也全都撕碎了,扔在了山谷里。
冯雪生气了,说王康,你真以为我们是为了这几块银元不走的吗,我们虽然不是那种高贵的女人,但我们决不是那种没有良心的女人。这些银元,如果你们嫌脏,可以扔掉,但我们是不会再要的。
王康不相信冯雪的话,也不想和冯雪再说什么,冯雪不伸手接,就让老金把包放下了。放下后,就带着司务长转身离开了。
冯雪气得一时说不出话,倒是果子好像有些高兴了。说,看到了吧,咱们的钱人家都嫌脏,别说咱们人了,还是走吧,别自讨没趣了。听到果子这么说,冯雪看了瞪了果子一眼,说,这里边有你二十块银元,你要是想要,就拿回去。果子说,小看我,我不拿。冯雪又问木子和草子,两个人也说,这个银元不能要。
姐妹们一个意见,这些银元,是她们给骑兵队的,不能再要。冯雪提起了装银元的包,朝着那正在扎营的男人走去。
走到了赵正堂和王康跟前,举起了包,银元掉了下来,一片碰撞的响声中,在地面上四处乱滚。冯雪说,再说一遍,不是为了这些银元,我们才不走的。如果你们嫌弃我们,真想赶我们走,就直接说。
冯雪说这些话时,有一种说不出的委屈,让她不由得流下了眼泪。看到冯雪的眼泪,赵正堂的手一挥,顾不上和王康商量了,大声说,行,别走了,马上给你们挖一间地窝子,让你们先住下来。
没有商量,就这么定了。王康有意见。不要说,赵正堂是队长,王康只是指导员,队长好像什么都可以说了算。其实要说职务大小,他和王康是一样大的。看起来,赵正堂权力要大些,主要是分工不同。打仗时赵正堂管打仗,开荒了赵正堂管生产。可别的方面,比如说政治思想工作以及组织纪律文化生活都是王康负责。干部们开会,开支部会。王康是支部书记,开支部会,王康主持会。到了支部会上,赵正堂就说了不算了。不管什么事,大家讨论,讨论完了,投票决定。原则是少数服从多数,不管什么事,只要支部会上定下来,不管同意不同意都要执行。
看赵正堂不和自己商量,就给四个女人挖地窝子,让她们住下来。就提出要开支部会,要支部会来决定这个事情。
马上把支部委员们喊来了。就在刚挖出的队部里,开起了和女人有关的会。先是王康说了不能留下她们的理由,接着又是赵正堂说了可以把她们留下的意见。王康说,这几个女人,大家都知道,不是好女人。把她们留下来,会把队伍搞乱。刘二狗的事,不能再发生。赵正堂说,就算是坏女人,也是旧社会让她们变坏的。别忘了,现在不一样了,是我们的天下了。三座大山,我们都不怕,都让我们推翻了,日本鬼子蒋匪军,多厉害,还不是让我们打败了。难道,面对四个女人,我们就没有办法了,就被吓住了吗。说她们坏,她们能有多坏,女人一开始都是好女人,是男人把她们变坏的。别的男人把她们变坏了,我们为什么不能把她们变好呢。
两个干部说的话都有道理,可仔细想想,好像赵正堂说的更有道理。天底下,男人什么都可以怕,就是不该怕女人,不管是什么样的女人。再说了,如果这四个女人真的走了,这么一大片荒野上,就剩一群男人了,会多没意思啊。有这个想法的,大约除了王康外,都会这么想。
果然一投票,只有一票同意赶女人走。
王康一看大家不同意赶四个女人走,只能服从大家的意见。不过,他还是以支部书记的身份提出了一些要求。一是要对同志们加强教育,还是歌里的一句歌词,不许调戏妇女们,流氓习气坚决克服掉。二是,说到二时,王康停了一下,看了大伙一眼,包括赵正堂,他也看了一眼。看了一眼后,王康说,还有咱们这些人,大家可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可要严格要求自己,不要干出什么错事了,到时候后悔就来不及了。
听王康这么说,大家的脸上都有了一些严肃。
四个女人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看到四个女人也住进了地窝子,我们都很高兴。不是想干什么,也知道干不了什么。可不知为什么,看到在这荒野上,和我们在一块开荒的还有四个女人,心里边就有些不一样了。
不走了,可不是为了有吃的,有喝的。要是只为这个,随便走到一个地方,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凭这几个女人的本事,都不会渴着饿着。
留下来,是要报恩。
本来有一个方式,可以直接报这个恩。一百个男人,一个晚上去陪一个,不到一个月就可以陪一遍。
这个方式,女人愿意,可男人不愿意。准确说,是这群男人不愿意。换个地方,换一群男人,不知会有多高兴。
这群男人实在不一样,别说是和他们睡觉了,就是走在路上开个玩笑,都吓得不行。
在山谷里,他们是兵,兵有纪律,很严,他们只能想,不能干。到了荒野上了,不是兵了,是老百姓了。还是那个样子,就让人想不明白了,不明白,他们还怕什么。
不明白却不能去问,也用不着去问。四个女人,别的事,她们可懂得不多,可男人的事,她们懂得不少。
只要是男人,一些事,就算是白天不去想,不去做,到了夜里,到了梦里,也会去说去想,去做。
去做些什么,会让男人高兴,她们知道。
知道男人喜欢听她们吹竹箫,每天就会吹上几次给他们听。
早上,太阳一出来,竹箫声就响了起来。男人们听到了竹箫声,马上穿起衣服,洗了脸,拿起了农具走出门去干活。边走边会在竹箫声中去猜测吹箫人的姿态,不管想到的是什么样的姿态,都会觉得接下来,不管做什么,都会是件有意思的事。
到了中午,要吃饭了,同样会响起竹箫声。听到了竹箫声,男人们就会放下农具,拿起饭碗,走向食堂。本来已经很疲累了,可是听到这竹箫声,就有了一种新的精神。
吃过晚饭,没有别的事干,男人全坐在门口发呆。这时,一阵竹箫声从黄昏的风中传来,让他们的脸上顿时有了表情。这时的竹箫声,有时一直响到月亮升起来。月光像水一样,湿透了箫声。湿了的箫声落到了心里,就把一些像石头一样烦闷焦躁的东西,溶化掉了。
在门口的土坡上吹完了,冯雪还会拿着竹箫去队部吹给赵正堂听。
光是吹竹箫,能给这些男人的快乐,是不会太多的。还得再做些什么,让这些男人能更高兴一些。
有什么办法呢,四个女人一块想,想了好久,也没有想出来。不是没办法,只是想出来的办法,在这里行不通。比如说,果子说了,男人不敢来找咱们,咱们去找他们。等到天黑透了,都睡下来了。咱们去敲男人的门。木子也跟着说,不用敲,推开进去就行了。冯雪说,真是疯了,你们知道吗,每个地窝子里都住着好几个人。果子说,那怕什么,一个一个来吗。冯雪说,只怕是不会让他们高兴,还会把他们吓坏,以为是鬼进来了呢。草子说,那可不行,他们都有刀有枪,要是把我们当成鬼,就会把我们打死的。冯雪说,这是鬼主意,说说行,不能真去做。果子说,那怎么办?我看,这里这个地方,是真的不需要我们,我看,还是早一点离开吧。草子说,我可不同意离开,尽管在这里挣不上钱,可也没有欺负咱们呀,我看挺好的。木子说,你别想着总会是这样的,这样白吃白喝,时间长了可就不行了。冯雪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还是想想眼前咱们可以干点什么吧。
好晚了,还没有想出来,只能睡觉了。地窝子上有一个天窗,躺在床上可以望到天空。天空有许多星星和一个很大的月亮。看着很大的月亮,冯雪想起了八月十五。八月十五已经过去有半个多月了,马上就到九月九了。九月里也有一个节,是秋天的一个节,叫重阳节。这么一想,心里亮了一下。马上睡不着了,把另外三个女伴喊了起来,说了自己的想法。一听,觉得这个办法是挺好的,都同意。
带着想好的办法,去找赵正堂。去的时候,没有空手去,带了竹箫去,顺便吹一支竹萧曲子给他听。
先没说演节目的事,先说了感谢的话。说如果不是他坚持留下她们,她们这会儿不知会是在什么地方了。赵正堂说,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决定,是大伙儿都不想让你们离开。冯雪说,所以说,我不但想感谢你,还想感谢一下大家。赵正堂说,你们打算怎么感谢?冯雪说,重阳节马上到了,我们想给大家演一台节目。
一听是这个事,就把王康也喊来了。王康是管文化生活的。得让他同意。王康听了冯雪的想法,也找不出不同意的理由。就说,你们去准备吧。不过,准备好了,我得先看看你们的节目。冯雪说,你先审查一下,让我们演,我们再演。

我们这个集体,一直很重视文化生活。开大会前,各排之间还会拉歌,比着唱歌,看哪个排嗓门大,会唱得歌多。过一些重要节日时,还要开联欢会。不过,这些联欢会,都是我们自己表演给自己看。全是一群男人,那些节目再怎么看,都有些单调,看起来没有太大意思。
离九月九,还有九天,可我们都有些等不及了,觉得一天一天过得很慢。
还有一天就是九月九了,王康找到冯雪,问冯雪的节目准备得怎么样了。冯雪让他来先看看。
地窝子门口一块空地,变成了一个小舞台。别的人都去干活了,只有四个人演,一个人看。
听说王康要来审查节目,问冯雪怎么演。冯雪说,随便演一下就行了。草子说,要不要换服装?冯雪说,不用麻烦了。果子说,就是不要换,那种人,让他看了也是白看,整个一个木头人,啥也不懂。对王康,果子一点好印象都没有。什么样的男人,果子都见过,可像王康这样的,好像还是头一次见。如果他不是有病,那就是太虚伪。不过,就凭这一点,果子还对他有些好奇。想知道,他到底是有病,还是虚伪。
冯雪想简单一点,不是说不想让王康看,而是怕王康看了,会不让她们演了。这王康和赵正堂不一样,好像他总是和她们过不去。
看冯雪她们排练的节目,没有挑出什么大的毛病,只是问她们能不能唱一首革命的歌曲。冯雪说他们没会唱革命歌曲,可是她们可以学。如果说他能教她们唱,她们一定会唱。王康说唱歌我不行,我找个人来教你们唱。
把肖海找来了,让肖海教她们唱《东方红》,这首歌,好唱好学。只要是参加了革命的人,没有不会唱的。
听说是肖海来教唱歌,大家都很高兴,肖海在山谷里为救她们受了伤,要说报恩,最该报的一个人就是肖海。肖海快要来时,大家都说木子,说木子不象话,肖海为我们受了伤,也给肖海一点特别的照顾。木子觉得很冤枉,说不是我不想照顾他,是他看不上我,不让我照顾。大家不同意木子这个说法,说肖海是个毛头小伙子,好多事情还不懂,木子要好好教肖海,要肖海早点长成个大男人,不要以后,吃了别的女人的亏。这也是一种报答。木子给说服了,答应了以后有机会,只要能帮到肖海,一定会全力去帮。
肖海来了,见了肖海全亲得不行,围着肖海,恨不得把肖海抱起来,举起来。先不说教歌的事,先问他的伤。还要让他脱了衣服,看他的伤口。肖海不好意思,不让看。女人说,我们什么没看过,快让我们看。肖海还是不让看,向个大男孩一样。连着说,没有事,真的是一点事都没有了。冯雪说,有什么事,给你木子姐说,不管什么困难,她都能帮你解决。肖海说,你们真是太好了。果子说,我们不好,你以后,找老婆,别找这们这样的。草子说,找老婆的事,交给我们,我们给你找,保准给你找个好看,又懂事的。木子端了一杯水,递给肖海,说,喝口水,教我们唱歌吧。肖海接过水杯,说,谢谢木子姐。
这首歌,很有名,不过,实在很简单,只教了几遍,就会唱了。不但会唱了,还唱得很好听。肖海说,这只歌不知听了多少次了,可听你们唱,还是头一次听。冯雪说,是你教得好,我们才能唱得好。
过得再慢,也会到那一天。九月九重阳节,是个大晴天,阳光很亮,却不太热。我们去看节目。
她们的节目很好看,真的很好看。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好看。
还吹竹箫,吹的是《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不光只是用嘴吹,吹的时候,整个身子都在动,随着流动的曲调,身子像水波一样摆动。
唱歌了,和一般唱法不一样,不是扯着嗓子唱,而是用很轻的声音唱。像是贴着你的耳朵在说悄悄话。唱“好景不常在,好花不常开……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唱“春季柳丝长,大姑娘绣花在窗前……”
不但唱歌,还唱戏。唱河南梆子《花木兰》,北方人爱听,唱越剧《西厢记》,南方人爱听,唱秦腔《秦香莲》,西北人爱听。
跳起了舞,不是扭秧歌。四个人扯着手,边唱边跳。一会儿扭腰,一会儿送胯,幅度全很大,像蛇一样。还不时地把腿踢起来,踢得很高,脚尖快碰到了脸。
真是好看,我们全看呆了,看傻了。
这些年当兵,说实话,仗没有少打,节目也没有少看。每打一次胜仗,都会有人来慰问,除了给吃的,给喝的,给鞋子鞋垫外,还让我们看节目。可说实话,那些节目,全差不多,看多了,就不那么想看了。
可这个节目,不一样。太不一样了。不光是节目不一样,声音不一样,动作不一样。还有一个不一样,是最大的不一样。
这个不一样就是衣服,以前那些节目,女人穿衣服,要么穿着军装,不仔细看,看不出是女的。要么穿着花布衣衫,村姑一样,土气得不行。这四个女人没穿军装,也没穿花布衣衫,她们是穿着旗袍上的台子。
四件旗袍,四个颜色,白蓝红紫。全是绸子的,紧贴着身子,把鼓起来和凹下去的地方,全显了出来。一看就能看出,旗袍里,再没有穿别的什么。当然,是故意不穿的,旗袍要穿着好看,里边就不能穿别的东西。
你想,穿这一样一身旗袍,在台子上蹦来跳去。我们会看到什么。旗袍前边的两个扣子没有系,偏偏还不时地弯下腰,一弯腰,里边的东西,就藏不住了。旗袍两边的衩开得很高,开到了腰跟前,偏偏还不时地把腿踢得老高,腿一踢起来,整个大腿就一点儿也遮不住了。
没办法,看着看着,我们的嘴巴就张开了,像要去咬住什么,口水也不知觉流了下来,好像变成一只馋死猫。别骂我们没出息,要知道,我们这些人,大部分都是快到三十岁的大男人啊。
节目演完了,我们还在发呆,像是让雷打一样。看着四个女人,拉着手,不断地弯腰躹躬,向我们谢幕,她们的衣服领子全开着,一弯腰,里边就没有遮拦了。我们看呆了,连鼓掌都忘记了。
我们是多么想让这个节目一直演下去啊。
两个干部坐在第一排,第一排,靠着台子。同样是看,可以比后边的人,看到的东西多一点,也清楚一点。刚演了一半,王康就对赵正堂说,是不是别让她们演了?。赵正堂说,为什么?王康说,我担心……赵正堂说,担心什么?王康说,怕大家看了,会胡思乱想。赵正堂说,乱想没事,不乱干就行了。王康说,我就是怕,乱想了,就会乱干。赵正说,怕啥,谁乱干,收拾谁。
不说了,继续看,一直看完。看完了,上台去,和演员握手。都一样,不管谁来给我们演出,演完了,干部们都要上台,和演员握手,表示感谢。看到队长上到台子上,和她们握手,我们也想上去。她们全出汗了,旗袍一湿,凸起的地方,好像没有了遮掩。还有身上的味道,不光是汗味,还有别的味道,全能闻得到。
怪不得,都想当干部。当干部的某些好处,当兵的是得不到的。一些好处,得不到不在乎,另一些好处,得不到,就难受。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是让自己胆子大一点。看见她们走过来,故意往跟前凑,凑得越近越好。能碰一下最好,不管什么地方,碰上一下,能激动得好几天睡不好。
当然,也想到了别的,可只是想,不敢去干。干的结果,很有可能,事没有干成,自己就完蛋了。我们这个集体,什么都好,就是有时管得太严。可话又说回来了,不严一点也不行。就是因为我们严,国民党的兵不严,我们就把他们打败了。
那天看完节目,回到地窝子。夜里睡不着,大家闲扯起来。不少人都说了说怪话。有些话很难听,说我们还不如野狗,野狗难受了,到处跑,看到一只母野狗,什么都不会在乎,就会让自己痛快的。我们不行,四个女人,整天在面前鲜鱼一样,游来游去。不管馋成什么样子,只能看,不能去捉,更不能去尝鲜。
不过,这天夜里,想着四个女人在台子上唱来跳去的样子,我们都痛快了一下。实在没有办法,忍不住了。再忍就会憋出毛病了。只能把眼睛一闭,把四个女人挨个地拉进了梦里边。梦真是个好东西,梦里边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都不用怕。并且和真的一样,不行就不行了,一下子就爆炸了,把人真的好像炸碎了,落花流水,没有了魂。
第二天早上,我们起床后,互相看了看,都看出了有点不一样。知道为啥不一样,可啥都没有说。怎么说呢,说别人,就等于是说自己。
营地里,一些人在修路,把地窝子和火房和队部连接起来。一些人编绳子和筐子,还有一些在打制农具,把一些马刀和炮弹壳烧红了,用铁锺锻成坎土曼和镢头。还有一些人在稍远的戈壁上,用标杆和水平仪测量着什么,并不断用木桩做出标志,根据木桩上的数字,明年开春,就知道在什么地方开荒了。
尽管,一打完仗,就来开荒。让我们没有想到,也没有想通。可干部们一说,这是命令,是党中央的安排,我们就啥也不问了。为了党,我们连命都不能要,还会在乎别的什么。只要是党让我们干的事,不用问,全是为了我们好,为了国家和民族好。
男人忙。女人不忙。她们是客人,没想让她们干活。
她们没把自己当客人,可也没想到要去干活。
坐在草坡上,看男人们忙着,忙得那么起劲,一脸的不明白。不管什么人,要么为吃穿忙,要么为钱财忙。吃的是大锅饭,穿的是发的军装,不管干什么,都不会给钱。可他们还是不停地忙,从早忙到黑。
不去干活,也不想闲着。想干点别的什么,可在这个地方,好像找不出可以干的事。实在没有事了,就拿出了竹箫吹。
竹箫声中,两个人骑着马走过来。
也穿着和骑兵队一样的军装,再一看,不认识。不是骑兵队的人。不认识,就没有理。可没想到,两个人看到了她们,像早就认识一样,边朝她们笑着,边朝她们走过来。
走到了她们跟前,还从马上跳了下来。
看着两个大汉走过来,冯雪她们一点儿也不紧张。倒不是她们不怕男人,主要是看到了他们穿的衣服。不知什么时候起,只要看到穿了这样的衣服的人,不管长得什么样子,她们都会觉得亲切。
亲切不等于就把他们完全和骑兵队的人等同起来,在她们的心里边,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尤其是走到跟前时,一看那张脸是完全陌生的,她们就连看都不想看了。
她们不想看人家,人家却盯着她们看。边看还问,你是不是又会唱又会跳,会表演很好看的节目啊。
没有想到两个男人一下子会问到这个问题,冯雪说,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我们会唱会跳,会表演节目和你有什么关系。
原来,在下野地这片戈壁滩上,不是只有骑兵队一个开荒队。方圆一百里,有十二个这样的开荒队,全是以前打过仗的人。只不过,有的不是骑兵队,而是步枪队,手枪队,炮兵队,侦察队等等,大家只不过兵种不同,但目标和理想全一样,是战友和同志。到了下野地后,不管是什么队,全变成了开荒队,按数字排下来,从一队到十二队,骑兵队是七队。这些队里的人,过去经常在一块打仗,好些还是同乡同学,就算不在一个队,也有不少来往。也就说,七队的事,只要有点意思,很快就会传到别的队。
那天,冯雪她们一表演完,第二天别的队的人就知道了,知道了以后,别的队的人也想看。九队的李队长就跑到了七队,打算让四个女人也去九队表演一下。
也就是出现在冯雪她们面前的两个汉子,其中一个就是九队的李队长。
冯雪一听李队长让她们去九队去表演,就说,我们是七队的人,你去问赵队长,他如果让我们去,我们就去。李队长一听,说,行,我去给赵队长说。
李队长的样子很有把握,也难怪,两个人经常在一起开会,早就认识了。他想这么个事,赵队长肯定是会给他面子的。
让冯雪她们等一会,他马上就去找赵队长。
赵正堂正在铁匠铺指挥一帮人打造犁地的铧犁,一下子就找到了。
果然,给赵正堂把他的要求一说,赵正堂马上说,这个事,我没有什么意见。李队长说,那就说好了,我现在就带她们走。赵正堂说,我没有什么意见,只要她们愿意就行。李队长说,你是队长,她们听你的。赵正堂说,不是这样的,她们不是我的兵,我管不了她们的。
李队长不信,拉着赵正堂到了土坡上。看到冯雪她们,李队长喊起来,赵队长同意了,你们跟我去吧。冯雪站起来走到赵正堂跟前,问赵正堂,赵队长,你真的想让我们去九队表演节目。说这个话时,冯雪直直盯着赵正堂的眼睛,赵正堂说,李队长这么远来了,是冲着你们来的,这个面子你们还是应该给的。冯雪说,你这是命令我们,还是和我在商量。赵正堂说,当然是商量,我怎么可以命令你们。冯雪说,我明白了。不是听明白了,是从赵正堂的目光里看明白了。冯雪转过身问果子和草子,你们说,去不去?果子说,又不认识他们,当然不去。草子也说,反正我不去。再转过脸,对李队长说,你都听到了,我们的节目只给骑兵队的人看。
李队长没想到冯雪会这么说,转过又看赵正堂,想让赵正堂给冯雪她们下命令。可赵正堂只是笑了笑,一脸没有办法的样子。
赵正堂和李队长走开后,草子说,我们这么做,没给赵队长面子,他会不会不高兴。冯雪说,他心里一定没有不高兴。果子说,你怎么知道的?冯雪说,我看出来了。草子说,你看到他心里了,可真厉害。冯雪说,别胡说,我也是乱猜的。果子说,雪姐,我也看出来了。冯雪说,你看出了什么?果子说,我看出,这个赵队长,他喜欢你。冯雪说,尽瞎说。草子说,我也看出来了。冯雪说,你看出了什么?草子说,看出你其实也喜欢赵队长。冯雪说,你们两个不想活了。说着,扑过去,要去撕两个人的嘴,两个人跑开了。边跑边笑,冯雪边追也边笑。
天上,太阳很亮,可不很晒,秋天向个老人,显得很宽厚。几朵云彩,看不出像什么。一群大雁飞过,先是排成了一个一字,飞了一会,又排成了一个人字。
看到大雁飞,又说到走还是不走。果子说,连大雁都知道,什么地方好,就往什么地方走。冯雪说,我也没有说不走,只是想走得心安理得。果子说,给他们演过节目了,让他们开了眼,能做的,已经做了。草子说,那天看他们的样子,真是一个个高兴得不行。冯雪说,他们这么喜欢咱们的节目,可以再给他们演一场。草子说,我同意的,别的地方男人像他们这么大,早就老婆孩子热炕头了,他们还是光棍汉,真是很可怜。木子说,那你就嫁给他们中的一个,也给他们生个孩子。草子说,你以为我不敢我,只要他们愿意娶我,我就嫁。果子说,这些男人我可没有一个看得上,都太粗野了,我要找个脾气好的。木子说就是的,我要找个英俊的,还要能识些字。三个女人说完了,看冯雪,冯雪没有说想嫁个什么样的,却说,也不看看自己的样子,还挑来挑去,我看,这些男人个个都好,嫁给谁都不错。
听冯雪这一说,都不吭声了。像一下子记起了许多过去的事,这些事,就像天上的云,飘到了脸上,一张脸就不再晴朗了。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