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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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什么人,真闲着了,都会很难受。冯雪她们也一样。冯雪去问赵正堂,有什么活让她们干。
赵正堂想了想,没想出有什么活,适合她们干。就说,你们自己去转转,看有什么活,想干,能干,就干一点。找不到活,就算了。
一说出去转,就想到了逛街。在城里,说出去转转,就是去逛街。女人都爱逛街。这里没有街,可这里有人,女人逛街,不光是想着要买东西,还想有人会看。这么一想,出门就成了个事,就要打扮好了,才会出门。
脸上抹了粉,看来白了许多。衣服换了旗袍,一走,腰就扭了起来。再一走,就露出了腿。身上只是洗了洗,没有香水喷,一样有股香味。
营地里不热闹,可不时能遇到一些人。
一群人在修路,把高处的土挖掉,填到沟里去。四个人走过来,看他们用的农具,好像从不曾见到过,指着农具问,这叫什么。大汉老耿说,坎土镘。拿过来试了一下,只是拿了起来,却举不起来。大汉老耿说,这个你们使不了。
使不了,就不使了,往别处走。姓牛的,和一群修路的,看着她们往别处走,像是力气被她们带走了,好一阵子也举不起坎土镘了。
又有一群人,在栽树。坑已经挖好了,只要把树苗子放进去,用土埋上,一棵树就算立下了。这个活不重,也不难,可以干。但她们来得晚了,一大片树,已经栽完了。问再栽不栽了,方排长说,今年不栽了,要栽,待到明年了。
明年的事,这会儿,不用去想。再往别处转,一群人站着没动,可脑袋动了,像是听到了一个口令,朝一个方向,转了过去。直到旗袍没有了,还是不肯转回来。
又看到一群人,把许多泥巴从大坑里挖出来,用铁锨一下子一下子撂起来,像是在砌一堵墙。过去一问,果然是在砌墙。墙砌得不高,只有半个人高。一看就不是住人的,问是干什么的。说是盖一个猎圈。苗班长说,有了猪就好了,可以改善生活了。
这个活干不了,不但不能干,连离得近一些都不行。泥巴往墙上落去时,会溅起许多泥巴点。苗班长让她们站得远一些,不要让泥巴溅点到了身上。苗班长不让她们靠近,却和她们不停地说话,边说话边干活,好像要让她们看,他是多么的有力气。
最后走进一个大草棚,看到了一群马。看到了马,她们一下子兴奋了,全跑过去找自己骑过的马。别看马的样子看上去差不多,可她们还是很容易就找到了自己骑过的马。好长时间没有看到自己的马了,真的还有点挺想的,忍不住抱住了马脖子亲了一口。
负责喂马的老郭抱一大抱草料走过来,她们围上去把草料抢了过去,各抱了一些去喂自己的马了。老郭说,别喂自己的马,那么多马,都要喂的。她们说,喂过了我们的马,再喂别的马。
喂马这个活,可以干。给老郭说以后每天来帮着他喂马。老郭听了直摇头,说不行不行,我怕你们会让有的马撑死,有的马饿坏。果子走过去,抱着老郭的胳膊,来回摇着说,大叔,求你了,让我们来喂马吗。说着,把一条腿拿出了旗袍,放到马槽上。一条腿要多光溜有多光溜,搞得老郭一下子站不住了,倒在了一堆草料上。
没有地方再转了,来到了队部门口。肖海用粉笔在往一块木板上写着什么画着什么。走过去围着看,看到了一行字,拼命大干,早把荒原变良田。看到了一幅画,一个男人高高举着坎土镘,朝一片戈壁挖下去。问肖海写这个画这个干什么。肖海说,国庆节要到了,指导说,用这种方式庆祝一下。
十月一日是国庆节,这个节没有,是头一次过。听肖海说了才知道。冯雪说,又要过节了,太好了。我们也要庆祝,给大家表演节目。肖海说,指导员在队部,你们给他说,他准会同意。
冯雪她们刚要转身去队部,听到背后有人说话。回头一看,看到了王康。王康说,谁说我会同意。
王康一张脸,像是一团快要掉到了地上的烂泥巴。
想让王康的一张脸变得好看些,冯雪有些讨好地说,王指导员,马上又要过节了,我们几个姐妹,再给大家演一台节目,好吗。
脸不但没变好看,反而是更难看了。王康说,怎么,这一次你们是打算脱光了表演呀。
果子马上跟着说,如果你想让我们脱光,我们可以脱的。
王康说,想到你们有些不要脸,可没有想到你们会这么不要脸,你看看你们穿的这个样子,你们把这里当什么地方了,你们要搞清楚点,这里不是城里的窑子,我是不会允许你们用你们的那一套腐蚀我们的同志。听着,以后,不许你们再穿着旗袍在营地里走来走去,你们要是不听,我就会对你们不客气。
一阵痛骂,把冯雪她们骂傻了。看着王康,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
回到地窝子里,好像才醒过来。果子说,他骂我们了?木子说,还骂得很难听。草子说,他凭啥骂我们。冯雪说,别理他,开荒队的队长不是他,他说了不算。果子说,又不是我们的干部,凭啥骂我们。冯雪说,木子说,我们是客人,对我们要客气。草子说,就是大房子里,还没有人这么骂过我。冯雪说,算了,咱们以后注意点就行了,再出门,别穿旗袍了。果子说,说我们不要脸,我看,反正怎么做,都是不要脸,我看,那就来个不要脸,让他看看,这些日子,我都不知道做女人是啥感觉了,快把我难受死了,不行,今个我得痛快一下,出出这口闷气。冯雪说,果子,你可不要胡来。果子说,我才不会胡来的,我只是想来点有意思的事。
不管是谁,被人骂,都不舒服。冯雪也一样。觉得委屈,想给一个人说。给谁说呢,一想就想到了一个人。
拿了竹箫去队部。不是自己想吹,是想如果赵正堂想听,可以吹给他听。还有衣服,旗袍还在身上,要不要换下来,冯雪想一想,没有换。冯雪想知道,看她穿旗袍,会不会也被他骂。
赵正堂一人住一个地窝子。并且这个地窝子比别的地窝子都要大得多,因为他不但要用来睡觉,还要用来办公。开荒队的所有的重大决定都是在这里做出来的。所以这间房子里,不但有一张床,还有一张木头的桌子。桌子上还放了一个手摇的电话机。墙上挂着一张地图,地图旁边还挂着一把马刀。
大部分的马刀都收了起来,送到了铁匠铺,重新烧红了,打成各种样式的农具。只有赵正堂把马刀留了下来。不但留下来了,还挂了起来。只要进了这间屋子,不管是他自己还是别人,都可以一眼看到它。
冯雪也一样,一进去就看见了墙上的马刀。看来这个男人是真的喜欢马刀,打完仗还不肯扔掉,还当宝贝一样供了起来。
冯雪她们被骂的事,赵正堂已知道。当时,他在荒野上,在搞勘测,看什么地方,合适种庄稼,不知道这个事。一回来,王康给他说了。他听了后,觉得王康有点过分。就说,人家是女人,不是咱们的兵,要对人家客气点。王康却说,我是怕出事。赵正堂说,会出什么事呀,几个女人,别当回事。王康说,赵队长,这个话我可不同意,男女的事,可不是小事,好多干部犯错误,都是在这个方面。不多说,你也知道,我这有好几份通报材料,你要不要看看。赵正堂说,我全知道,用不着看。王康说,我也给你提个醒,那个冯雪和你,大家已经有议论了。赵正堂不高兴了,说,可笑,我和她什么事都没有,有什么可说的。王康说,我也是为你好。赵正堂说,我知道。王康说,你要是见了冯雪,也要好好说说她,让她们要检点一些。
见了冯雪,想到了王康的话,赵正堂没有说她。不是不想说,也不是不敢想,冯雪身着旗袍,手拿竹箫的样子,是那么的好看,实在看不出不检点来。
看赵正堂不说什么,以为没有注意她的旗袍,有意提醒了他一下,问赵正堂,看她穿旗袍好不好。赵正堂说,好是好,只是在这个地方,穿着它有点不方便,路上土太多,还有带刺的草,也会划破的。同样是说一个事,这个话听着顺耳。冯雪,我明白了,以后,我就不穿了。赵正堂说,不是不穿,可以少穿。
心情好了许多,冯雪说要吹竹箫给赵正堂。很想听,就让冯雪吹了一曲。
吹的人,闭上眼睛。听的人,边听,边看着吹的人。一看,穿旗袍,吹竹箫,声音跟着变化。像夏天的水,变成了秋天的水。
边听边想,这样一个时刻,能天天都有,该多好。其实不难,只是他肯把想法说出来。眼前这女子,一定会高兴接受。
按说,他一个大男人,一个队长,怎么想,就可怎么做,没人可挡得住。可偏偏这么想了,说出的话,却是另一个样子。听冯雪吹完了,叫了一声好后,说冯雪,以后不要拿了竹箫,进到屋子里,吹给他一个人听。冯雪不明白,问他,是不是不好听,不想听。赵正堂说,都不是,是这样好的声音,只是我一个人听,有点不公平,要让大家都听得到才好。冯雪笑了,说,不是什么好东西,都是可以大家分享的。从认识你后,再吹竹箫,只想吹给你一个人听。
说这个话时,冯雪的样子,让赵正堂坐不住,真想站起来,把她抱在怀里。当然,想了,不等于会做。好多时候,好多人都是这样,想了的事,并不会去做。一样的人,会有不一样的命运,就是因为有些人,不知道一些规矩,想了什么,就去做了,结果,想得到的没得到,反而让好日子,变得坏了起来。一个人做事,只是胆子大,什么都不怕,是不行的。
没说什么,也没做什么,可心里边却有了一个想法,一定要尽自己的能力,不要让这女子再受委屈。
心里的想法,冯雪看不到。却能看到赵正堂脸上,没有对她看不起。不但没有看不起,还有些喜欢。同样是喜欢,却又不一样。很多男人的喜欢,不管是什么样子,到了后面,几乎都会化成一种样子。总是会变成一个动作,落实到女人的身体的某个部位上。一般来说,这种喜欢,随着那个动作的结束,也就消失了。
赵正堂也是男人,却完全不一样。这不一样,让冯雪看重,让冯雪头一回在心里边,老是有一个男人的影子晃来晃去。不管什么东西,只要看重了,就会在乎了。一在乎起来,就会什么都在乎。就想把什么都搞明白。当然,什么都搞明白,是不可能的。想到这,想到了赵正堂说过的一句话。是在山谷里说的,赵正堂说,他有一个故事。
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故事,但这个故事,一定可以让冯雪多明白一些东西。
冯雪提到了那个故事。
可赵正堂说,以后再说吧。
一个人不想说的话,一般来说,没有什么好法子可以让他说出来,尤其当这个人又是个强壮的男人时。
门外有人在说话,好像还有人在走动。赵正堂是队长,随时都会有人来找他说一些事,办一些事。冯雪是个懂事的女人,知道在这个地方是不该呆时间长的。
冯雪说走,就站了起来。赵正堂没说再坐一会儿的话,也站了起来。送冯雪出门。
走到门外,外面很黑。赵正堂拿了个手电筒,送给了冯雪。这地方不象城里,有路灯,有了它,走路会方便一些。
说了声谢谢,冯雪伸出手,和赵正堂握手。大家都这样,一见面和要走了,都会握个手。和赵正堂握手,也不是头一次。这次有点不一样,手一握住,就有股热,顺着手臂,向全身流。这股热,很热,热得让她有些晕,差一点站不住。知道站不住,真栽倒了。也不会栽倒在地上,赵正堂会接着的。可她还是用了一下力,让自己站住了。
走回住的地窝子跟前,没有马上进去,坐在门口土台子上抽了一根烟。她在想自己刚才是怎么了。这么些年,和多少男人有过来往,并进入过她的身体,她实在是记不住了。可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没有一个男人,进入过她的心里。不是她不想,是她的心,早就变成了一块石头。不会有东西能长进去,也不会有东西能生出来。可这会儿,她的心却分明潮湿得不行,石头好像变成了一块鲜湿的草泥。从这块草泥里,正有一个名字生长了出来,这个名字就是赵正堂。
不知道这样是好,还是不好,但知道自己和以前不一样了。这个不一样,别的人不一定能看得出来,只有她自己知道。
回到地窝子里,只有草子在。问果子和木子呢。说两个人出去了。问干什么去了,草子说,出门时只是做了个鬼脸,啥都没有说。有点担心,怕出什么事。冯雪拿手电筒,出去找找。草子说,又不是小孩子,用得着吗。
正说着,木子回来了。还没有问她干什么去了。木子先说了,说她闲得难受,去找肖海聊天。地窝子里,还有别人,没法聊。说到外面聊。就到了外边,还没有聊几句,肖海就说,指导员找我了。我说,找你干什么。肖海说,让我少和你来往。我说,为什么?肖海说,说你会把我带坏。我说,你说,我会把你带坏吗?肖海说,我也不知道。正说着,好像不远处有几个人走了过来。肖海赶紧说,我得走了,要是他们看见了,报告给指导员,我就该挨批了。说着,扔下我,一溜烟地没有了影子。你们说,气不气人。看来那个王康,真的把我们当成坏女人了。还有那个肖海,一点也不像男人,一副没有出息的样子。几个人影子就把他吓得魂都没有了。不行,明天晚上,我还得把肖海喊出来,让他明白,做男人要怎么个做法,要让他一天见不到我,就会难受死。既然是坏女人,就不能枉担个虚名。
木子刚说完,果子回来了。一看她的样子,不用问就知道,想干的事没干成,不但没干成,还受了一肚子气。不问,也得说,不说,把气憋在了心里,说出来,就可以把气放了。果子出去,没有冲着谁。像狐狸偷鸡,逮住哪一只,算哪一只。男人也一样,也有睡不着,在外面乱转的。果子转了没多大一会,就碰到了一个。一看是那个壮汉老耿,不禁有些欢喜。凑上去,说借个火。顺便把衣领子,往两边扯了一下。火柴划着了,只亮了一会,可就这一会,果子就在壮汉老耿脸上看到了一种熟悉的表情。表情熟悉,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并不熟悉。火柴一灭,一片黑。互相看,都看不见了。一些事,天黑了,不好做。可有一些事,天越黑,越好做。听到了喘息声,像牛一样粗,也感觉到了,一双手摸了过来,很粗大。可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声咳嗽,很小的一声咳嗽,却像雷一样凶狠,把一个壮汉一下子吓得不见了。再往前走,又碰到了一个人,你们猜碰到了谁,不是别人,正是王康。王康拿了个手电筒,照见了我。问我干什么。我说没事,睡不着出来转转。他说,一个女人,黑天在外边跑,也不怕出事。果子心想,不是怕出事,是怕不出事。王康要送果子回去,果子不让送。王康非要送,说这是他的责任。往回走时,果子说,我好几次都想把他摁在地上,扒开他的裤子,看他是不是长了那个东西。我看,在开荒队,就是这个王康和咱们过不去。不行,他和我们过不去,我们也和他过不去,非要给他整点事出来不可。明天晚上,我还出去,我就不信,是狼还有不吃肉的。

果子说完了,冯雪说,算了,别闹了,人家留下咱们,给吃给喝的,再给人家找麻烦,不好。果子说,不是找麻烦,是这口气咽不下。冯雪说,又不是没被人骂过,骂几句,骂不坏。果子说,也不是怕骂,只是这日子,过得太没意思了。冯雪说,这里的男人,都挺老实,找一个,也不错。果子说,什么,在这找一个。冯雪说,只要人好,在什么地方,有什么要紧。果子说,这可不行,这个地方太荒凉,太苦,人好,地方不好,也会活不好。
冯雪那么说,不但果子反对,木子和草子也反对。全说,这里呆一阵,不能长呆,等有合适的地方,还是要走。看说不通,冯雪不说了。说,好了,不早了,睡吧。说着,拿出手电筒。说,这有个电筒,拿上照个亮,就不怕摸黑了,会碰到什么了。看到手电筒,问冯雪谁给的。冯雪说,是赵队长给的。果子说,是不是给你的定情物呀?冯雪说,不要胡说,说这里没有路灯,怕咱们出门不方便,才给咱们用的。果子说,赵队长这个人好,开荒队的男人,要都像赵队长,该多好啊。听果子这么说,木子和草子也跟着说,说赵队长好。冯雪嘴上没有跟着说,心却跟着说了。
早上,吃过早饭后,不会直接去干活。要到队部门口集个合。大家全来了,站成一片,队长或指导员,会讲一些话。一些话,和干活有关。一些话,和生活有关。干活的话,一般是赵正堂讲。生活的话,一般是王康讲。
一般是王康先讲,王康要么不讲,一讲就比较重要。比如,国家发生什么大事了,上级有什么新指示了,队里存在什么问题了,讲到问题时,有时只讲现象,比如说,有人干活时想偷懒了,就老去上厕所,一去就去老长时间。有时就会点一些人的名,提出警告批评,比如说,谁和谁为了什么事,打起了架。王康讲过了,赵正堂再讲。有时,没有什么事,王康就不讲了,只有赵正堂讲。赵正堂不能不讲,每天都要干活,谁去干什么活,要赵正堂来分配。
这天早上,王康只说了一个事,说有些人晚上不好好休息,像野狗一样到处转,不知想干什么。又说,不管想干什么,都不要去干违犯乱纪的事,谁干了,谁就不会有好果子吃的。说这个话时,四个女人也在。王康让她们来的,说队里的事,她们也该知道。来了,并不站到队伍里,站到一边,听干部说话。听到王康的话,果子瞪了他一眼,狠狠地咬了一下牙齿。这个表情,除了冯雪,没有人看到。
话说完了,要去干活了。一群人分成了好几拨,去干不同的活。队部门口这时不但有人,还有一匹马。是王康的马。别人走着去干活,他要骑着马去看别人干活。看别人干得怎么样。干活分了好几个地方,几个地方相隔有些远,要能都检查到。骑马确实是个好办法。
王康骑到马上,正要跟随着干活的人去荒野。这时有一群马路过,它们在饲养员老郭的带领下,要去一片野草茂盛的地方去吃草。它们的出现并没有引起大家的注意,因为每个人都对马很熟悉。人没有注意马,马却自己对自己注意了。具体说,是王康的骑的马注意到了路过的一群马,再具体一点说,是王康的马注意到一群马中的一匹马。这匹马看起来和别的马没什么不同,可是在王康的马看来,它就是一匹无比美丽的马。因为它们是一对情侣,并且很久没有见面了。能够在这个早上在这个地方相遇,是它们没有想到的。两匹马一激动,就不顾一切地奔向了对方。王康的马本来是往东走的,看到了马群里跑出来的马以后,就改变了方向朝南跑去。王康看到马没有按照他的意思走,就顺脚用马蹬子踢了一下马肚子。顺手扯了一下马缰绳,想让马回到正确的路线上。可马这会儿被爱情烧昏头,感到骑在它身上的人想拦阻它去相爱,也生气了,就猛地一下跳起来,再一低头一弓腰,把骑在它身上的人扔到了地上。
完全没有想到一向很听话的马,敢把他摔到地上,并且还摔得还挺狠。躺在地上竟没有能一下子爬起来。还是老耿过来拉了他一下,他才爬了起来。更让他恼火的是正好是出工时间,全开荒队的人都正好看见了他摔下马来。看到他摔下来的浑身是土的样子,大家不由得笑了起来。
别人笑只咧开了嘴,只有四个女人笑的时候,笑出了声音。四个人里,数果子的声音大。传到了王康的耳朵里,像是有许多刺扎到了他心里。他看了四个女人一眼,想说什么又没说,转过身回到了队部。都想着他是被摔得不好意思了,躲进了队部。
王康进到了队部,大家才去看到那匹惹了祸马,一看才明白了刚才发生的事是怎么回事了。两匹马跑到一块后,说了什么不知道,可想干什么,大家看出来了。把王康摔下来的马,一下子跳到了那匹马的马背上,一样东西,棒槌一样黑油油亮闪闪,直直进入到了另一匹马的身体里。
走路的停了下来,说话的不说了,笑着的不笑了,全瞪着眼睛看。四个女人和一百多个男人一块看着,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只能听到一片呼吸声和心跳声。好像生怕弄出什么意外声响,惊扰了两匹正在欢喜中的马。
只顾看去两匹马了,谁都没有注意到王康走出队部,也没有注意到走出队部的王康手里提了一把马刀。
等到看见了王康和马刀,王康已经走到了两匹马的跟前。大家都在猜想他跑到跟前干什么,他已经举起了马刀。几乎是伴随着男人的惊呼和女人的尖叫,王康的马刀刺进了一匹马的前胸。
被马刀刺中前胸的是那匹从马群里跑出来的美丽的母马。
母马并没有一下子倒下来,它只是把前腿跪了下来,似乎在努力着坚持,直到公马离开了它的身体,它才慢慢地倒在了地上。看到母马倒下去,都以为不会再有别的事了。没有想到王康又把滴着母马鲜血的马刀又刺进了公马的胸脯。
这一天,大家都在说这两匹马。我们男人在说,四个女人也在说。大家只说两匹马,不说王康。
说了马,说自己。男人说,马像人。女人说,人却不像马。
说到最后,又说了走了的话,这次果子说,冯雪没有反对。那匹倒在血泊里的马,让冯雪心里一直很堵,堵得她想去一个地方换换空气。
冯雪说,好吧,把东西收拾一下,明天早上咱们走。果子说,怎么,不想找个男人,在这过日子了。冯雪说,这里的男人不需要女人。果子说,不是不需要,是那个王康做怪,把男人们吓住了,吓得胆子比马还小。冯雪又说,想为他们做点事,还硬是做不成。果子说,也怪咱们没本事。木子说,不能就这么走了,得让这里的男人记住咱们。草子说,算了,白费劲了,我看,他们还是骨子里看不起咱们,怕沾上咱们,会把他们缠上了,带来麻烦。冯雪说,这话倒是有些道理,咱们也知趣点,别等人家赶咱们,说什么,明天都要走。看冯雪下了这么大决心,别的人就没有什么话说了。原来不走,主要是冯雪坚持不走,现在冯雪说要走,那走就不是个问题了。
走是要走,可不能这么走。真的是客人,要走了,要得给主人打个招呼,也得说声谢谢。四个人分了工。干部那里冯雪去说,剩下的人,由果子和木子还有草子去说,一个队三个排,正好一个人去一个排。
一个排分三个班,一个班住一个间地窝子。这天晚上吃过饭,没有什么事,我们在屋子里瞎聊天,还在说早上两匹马的故事。正在说着,听到了敲门声,我们全愣住了,我们这里的人串门,是没有谁会敲门的,有什么事一推门就进来了。看来这个人一定不是一块打过仗的兄弟。班长走过去开门时我们全盯着看,看看是谁进来时还会先敲一下门。想到了不是一块的兄弟,但没有想到拉开门看到的是一个女人。
当然不是一个陌生的女人了,几乎天天都可以见面,但实际上我们一点儿也不熟悉。准确说,很多人没有和她说过话,连走近过都没有。尽管我们不止一次地把她拖进过梦里,对她做出过很粗野的事,但当她真的走到了我们面前时,我们就都像阉的儿马一样老实得不行。看来我们这么做还是做对了,今天早上的那把滴血的马刀再次证明了这一点。
正在猜想天这么黑了一个女人跑来干什么,女人自己说话了。女人说,各位大哥,谢谢你们在山谷里救了我们,还要谢谢这些日子对我们的关照,我们明天就要走了,给各位大哥告个别。谢谢了,再见了,谢谢了,再见了。一边躬着腰重复地说着谢谢说着再见,一边朝后退去一直退到了黑夜里看不到了影子还能听她说话的声音。
我们这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原来我们很多人连话都没有说过的女人要走了。听说话的口气好像是这一走就再也见不到面了。
我们心里都有些难受,可这种难受谁都说不出来。
冯雪去给干部说一声要走。先去给王康说,不是更看重他。主要是想着给王康说,只是客气一下,说不了几句。这样把时间省下来后,就可以和赵正堂多说一些话了。果然王康没有说几句。听冯雪说她们要走,王康显出一点高兴的样子。连说着好啊好啊,不管怎么说城里的日子要好些。看来,王康是想让她们走的。没跟王康多说,就说了再见。看冯雪要出门了,问冯雪,你们别的人呢?冯雪说,正挨个和大家说再见呢。她们就不来跟你说了,由我代表了。
从王康那里出来,冯雪转个身可走进了另一间房子。这间房子里只有一个叫赵正堂的男人。
听了冯雪说了要走的话,赵正堂一直不说话。好像这个和他并没有什么直接关系的问题把他难住了。
看赵正堂不说话,想到了赵正堂为难了,不想让赵正堂为难,冯雪说,你要没有什么说的,我就走了。说着,冯雪转身往门走。
赵正堂说话了,赵正堂说,真的要走?
冯雪说,是的。
冯雪的心不知为什么,一下子有些跳得快了。她在想赵正堂不让她走了,让她留下来,她是走,还是不走呢?
没有多想,马上对自己说,赵正堂要是不让她走,她就不走。哪怕另外三个姐妹都要走,她也不走。
可赵正堂却说,走吧,还很乱,小心点。
冯雪的心像被一只手揪了一下,疼得厉害,什么话都没有再说,拉开门走了出去。
天很黑,手里拿着电筒,忘了打开。摸着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边走,边有眼泪流下来。
果子走出了一间地窝子,想不出给谁去说再见,倒想到了明天离开时要骑的马。
果子就去了马号。
马号里,亮着一盏马灯,老郭正在用一把大铡刀,把一些长杆子的青草切碎。这是个很用力气的活,老郭干了一阵子了,光着的脊背上结满了汗粒子,看上去一片油亮。
老郭很强壮,看得果子有些心跳。
果子走过去,拿出手绢擦着老郭身上的汗,说老郭,你可真辛苦。
老郭站在那里,好像真的变成一块石头,一动不动。随果子擦他身上的汗。
汗擦掉了,果子把手绢装了起来,果子用手摸着老郭胸膛上的肌肉块,说,老郭,你可真结实,我来告诉你一声,明天我们就走了。老郭,见不到我,你会想我吗?
老郭只是想一块石头,可他的身体里边,却有岩浆在奔涌。果子的手指头轻轻划过时,老郭的皮肤就裂开了。
岩浆喷发出来,强大的冲击力冲撞着果子,果子不想被撞倒,就拉住了老郭的胳膊,结果两个人一块被冲撞倒在了新切碎的草料上。
这时两个人好像打架似地撕扯到了一起,好像怎么想分开都分不开了,不但分不开,反而是越贴越紧了。果子单薄的衣衫也发出了撕裂的声音。
果子闭上眼睛,果子知道到了这个时候,女人只要闭上眼睛就行了。她在想,看来以后回忆起在开荒队的日子,不会全是没意思的事了。
四周全是马,马眼很大,它们什么都能看见。就让它们看吧。早上那么多人,看见了两匹马亲热,并遭到了不幸。现在,这么多马看见了两个人亲热,却不会打扰他们。这些马多懂事,多宽厚啊。
只要马儿不管,看来这个故事,就会有头有尾了。马儿不但不管,还鼓起了掌。可以听得很清楚,传来的一种声音,就是掌声。不对,马就算再想鼓励他们,也鼓不了掌啊。果子心头一紧,睁开了眼睛。
一睁开眼,就看到了两个巴掌,在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拍着。拍巴掌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王康。
看到果子睁开了眼睛,王康说,继续啊,你们可以像两匹马一样。
王康不是一个人,和他站在一起的还有两个男人,其中一个男人手里拿着马刀。王康说,尽管你们两个人,不做人事,去做马一样的事,可你们放心好了,我不会象对付两匹马一样,对付你们。说着,王康拿过马刀,用手指在刀锋上轻轻地擦试着。
王康对果子笑着说,我知道,你明天就要走了,就不为难你了,不过,我想送给你一句话,女人不能放荡,女人一放荡,就会变低,变贱。还有你不是很会笑吗,今天早上你笑得多好听啊,现在你怎么不笑了,你笑啊。
听到这个话,果子才明白,原来早上她的笑,还让王康一直恼火着。怪不得刚才往马号走时,老觉得后面有点什么动静。天黑看不清以为野兔呢。没想到是王康派了人暗暗跟着她,就是想抓住点什么来收拾她。不过,就算是这样,她也不在乎,反正明天就要走了,把所有的破事都可以扔到这戈壁滩上,不用带走了。只是老郭跟着受连累了,不知会怎么处理他。
王康把笑一收,对老郭说,明天,你去打扫厕所,再去党小组会上做检查,还有,这个马号,你再也不要进来了。你这样的人养马,好马都会让你养坏了。
天刚刚有一点点亮,还不到起床的时间,可四个女人已经骑到了马上。
四匹马穿过还没有醒来的营地时,一个人影也没有看到。
冯雪拿出了竹箫。一看冯雪拿出了竹箫,另外三个女人也拿出来。她们一起吹了一支曲子。
当营地上的男人听到竹箫声走出地窝子时,四个女人已经走出很远了,远得连影子都看不到了,但仍然能隐隐约约地听到竹箫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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